朱成璧静静坐在朝堂正中的御座上,一袭明黄朱紫色的凤衣克尽至尊,紫金九龙九凤玉翅宝冠垂下细密的金丝珠络,寂寂无声。
偌大朝堂,金碧辉煌,此刻,只有朱成璧一人,其实,站满了一众文武官员又有何意?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须臾,有稳健的脚步声响起,朱成璧的双手拂过精致的雕龙腾翔云御座的扶手,复又覆手于膝,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摄政王。”
奕渮淡淡一笑:“太后娘娘。”
朱成璧静静道:“我第一次进朝堂,是先帝驾崩之后,我作为大周的皇太后,垂帘听政。看到文武百官跪拜在我面前,山呼‘太后娘娘千岁’;自己手掌翻覆之间,可令天下英雄豪杰为我赴汤蹈火。即便我只是女子,依然有豪情壮志之情油然而生。”
奕渮一步一步走上御座,放眼望去,正是晨曦载曜的时刻,日色铺了一地的金黄,让朝堂显得肃穆而堂皇。能站在这里的官员,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不是凭殷实雄厚的家世背景,就是靠学富五车的卓越才华或是沙场博得的赫赫战功。
然而,最最尊贵的,却是御座之上坐着的帝王,太祖皇帝一声戎马、打下江山,太宗皇帝霸业宏图、开疆辟土,高宗皇帝隆庆帝从九子夺嫡中胜出,即位后更平叛蜀中陇右、力挫兀良,乾元帝,却是第一个坐享其成的少年君主。
自然会不甘心。
自己的文韬武略,哪一点比不上周玄凌?凭什么自己的功劳都要归入周弈澹父子手中?
朱成璧翩然起身,与奕渮并肩而立,她的容颜精致而艳丽,如一朵极盛的牡丹,她语带魅惑,喃喃而语:“奕渮,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坐上御座?想不想,体验一番御座的感觉?”
奕渮稍稍迟疑,眸光似蒙在一片迷雾之后,渺远地看不清:“我只是摄政王,不可僭越。”
朱成璧笑不露齿,牵过奕渮的手:“这里,只有你与我。”
心里激起千万层的骇浪惊涛,似有看不见的细线紧紧牵住了手脚,奕渮下意识走向御座,日晖之中,御座泛着金色的光芒,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奕渮缓缓落座,双手拂过扶手上细腻的龙腾翔云的图样,目光由惊喜变为激动、再到极度的兴奋。
“摄政王!”
一把高耸入云的朗阔男声响起,正是朱祈祯,他手持片金牛角大弓健步入殿,目光如利剑挥向奕渮:“你敢僭越了皇上!”
奕渮眯一眯眼,嗤的一笑:“你敢射本王?”
朱祈祯的笑意极冷冽,周身似被寒气重重包围,让人辨不清他的容貌:“我此生所愿,就是一箭贯穿你的头颅!若不是你,传宗根本不会死!”
朱成璧未置可否,仿佛全然不在意,她徐行至朱祈祯身侧,骤然爆发出不可遏制的笑:“周奕渮!皇上的帝位是先帝所传,先帝遗言,命你秉持辅政之责,你竟敢擅权专政!哀家断难容你!”
奕渮一怔,旋即冷笑数声:“是你!是你勾结了朱祈祯要杀我?我是坐上了御座又如何?我麾下有文武百官,有数十万大军,凭你?还是你们两人?就想治我的罪?”
“摄政王有十大罪状!”不知何时,一名女子从殿外款步而入,声线清润,步履间带起清冷的风在湖蓝色的裙裾上旋开,“我的手里有你的如山罪证!你的一众党羽,我也有花名册在手!”
奕渮冷冷看着那名女子:“傅宛涵?竟然是你!”
“错了,我是傅宛汀!”那女子行至朱成璧身侧,唇角勾起冷冽的笑痕,更隐着一丝尖刻锐利的锋芒,“你远远也想不到,长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竟然是先帝的嫔妃。若不是我潜伏在你府中,怎能搜集到你罄竹难书的罪证!”
奕渮惊怒交加:“朱成璧,你不要逼我!”
朱成璧一字一顿,语调铿锵:“大期将至,摄政王,请你将大政奉还!”
奕渮遽然起身:“成豫何在?”
朱成璧一个怔忪,却见成豫扭着玄凌的双手入殿,大惊之下,连退数步,怒目瞪向奕渮:“你竟敢挟持皇帝!”
奕渮闻言失笑:“你都威胁着要夺取本王性命,本王自然得找好退路。”奕渮玩味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目光骤然迸出几许凶光,“很好!很好!所有的****与时光,对你而言,终究是过眼云烟,你无情,休怪本王无义!世人皆以退为进,而本王,要以进为进,弑君之罪,自有人背上黑锅……”
“不要!”朱成璧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竹息匆匆进入内殿,奉过一盏如意连枝缀金盏牡丹宫灯,以九爪垂莲金钩挽起凤纹纹饰的鲛纱帷帐,扶着朱成璧倚在床头,又握着绢子为朱成璧揩一揩额上的汗:“太后娘娘可是梦魇了?”
朱成璧接过竹息奉来的一盏安神茶,勉力啜了几口,方惊觉背后的涔涔冷汗,心烦意乱道:“连着两三日都是梦魇,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
竹息柔声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娘娘无谓想得太多。”
“是我想太多,还是有人真有谋划?”朱成璧疲倦地按一按眉心,“我真的很担心,摄政王会因为觊觎帝位而逼宫。”
竹息沉默片刻,低低道:“摄政王是有野心,但是更有野心的,恐怕是他的臣属。”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欲说还休的神情,淡淡道:“我明白,不能再一味地退让了,如果,连二十五年的情分都无法束缚他,那也只有列祖列宗能够做到了。”
城南朱府,晨曦阁,木棉接过珠儿奉上的一碗方糖紫薯粥,微微尝了一口,胃里却猛的翻江倒海,扶着桌子干呕起来,还未直起身,却是朱祈祯几步抢进来:“木棉,你这是怎么了?”
自从孙传宗走后,朱祈祯再也没有来过含蕊轩或是晨曦阁过夜,即便偶然过来坐一坐,说不上几句话也会离开。今日他突然过来,木棉且惊且喜,一时间有些微微发赧。
珠儿掩唇笑道:“大人,夫人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两个多月?”朱祈祯略略一想,已然明白过来,如今是二月初,看来这一胎是去年十一月下旬怀上的,正好是孙传宗走前那几日。念及于此,朱祈祯又扫一眼桌上搁着的方糖紫薯粥,眼角似被什么软软拂过,裹着一阵轻一阵重的刺疼,几乎有泪要落下了。
木棉见朱祈祯怔怔的,心里一沉,低低问道:“大人可是不高兴?”
“怎么会,你不要多心。”朱祈祯扶着木棉落座,勉力舒一舒剑眉,淡淡笑道,“已经两个多月了,但你之前为何不说呢?”
“妾身知道,孙大人离开后,大人心里很不好受……”木棉觑一眼朱祈祯有些僵住的面色,轻轻道,“这个孩子,或许是上天怜惜大人,才会赐予妾身。妾身曾在有孕之前,梦见大片大片的梨花,只可惜,大人已经把后院的梨树尽数伐去,不然的话,这个孩子出生之后,肯定会格外喜爱后院的梨树丛丛。”
朱祈祯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是惊异还是欣慰,他紧紧握住木棉的手,清冷的目光泛出星星点点的温柔,停留在她的小腹:“不要再提他,你好好养着这个孩子便是。”
木棉眸光微沉,又有几许迟疑漫出:“夫人是嫡妻正室,妾身先有孕,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你不要多想,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我会亲自告诉她,让她好好照顾你。”朱祈祯拍一拍木棉的手以示安慰,“我与邱艺澄成婚以来已经三年多了,她迟迟没有消息,这个孩子很难得,只怕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木棉一怔,忙道:“大人还年轻,为何要这样说?”
朱祈祯摇一摇头,徐徐起身:“过几日,我会进宫请示太后娘娘让你入宫,这几日是多事之秋,你无需入宫,以免落人口舌。”
木棉轻轻道:“妾身明白了。”
待到朱祈祯离开,木棉长长叹息,挥一挥手道:“我现在吃不下,你把东西都撤下去。”
珠儿劝道:“夫人虽然没有胃口,也得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啊。”
木棉轻轻抚过小腹,想起方才的情景,不过提了一句在怀孕之前梦见梨花,朱祈祯的神情就变得那样快,心里不由涌上一阵酸涩:“我为了孩子着想,他可会为我着想呢?”
珠儿眸光微扬,夹了一箸酱瓜到木棉碗中,缓缓道:“夫人心里难受,奴婢也是知道的,只是,夫人见惯宫里的争斗,怎么到了自己,反而想不开了?夫人应当明白,着想也好,不着想也罢,夫人的孩子平平安安,大人的心才会留在这里。”
木棉与珠儿,素来是互相猜忌的多,坦诚相见的少,然而木棉的身孕仿佛是阴沉沉的雾霾天透进的一丝难得的日光,到底也缓和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木棉夹起那酱瓜,看着那黑黢黢的颜色,只觉得自己原本一颗鲜活的心,在宫里、府里的大染缸中几经沉浮,已经浸渍得那样浓,与这酱瓜无异了。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木棉怅然一叹,“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又能奢望什么呢?只要这个孩子平安长大,我就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