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杨花蝉都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月光。那是怎样的一团月光啊,皎洁得如同水煮的白纱,清澈得如梦似幻,细密柔和的光线漫天飘舞,飘得令人心惊肉跳,舞得令人想入非非……在这样撩人的月光下,杨花蝉凭栏远眺,醉眼迷离,柔情似水:王崇武,我的梦中情人,今夜的月光,是否也照亮着你宽厚结实的臂膀……
这一夜,在清朗的月光下,在巴头大寨鼓楼坪,芦笙头王崇武潇洒地“起芦笙”。王崇武一身芦笙头打扮,高耸的镶边黑头巾上插着三根野鸡彩翎,上身着一件精制的芦笙头雕龙对襟衣,披肩上绣有龙凤图案,披肩底悬挂着多串野鸡白羽,随风舞动,帅气粗犷。
王崇武值年二十二岁,浓眉大眼,双目透亮,天庭饱满宽阔,地阁坚实健朗。只见他边吹边跳,绕场一圈又一圈,芦笙舞洒脱奔放。王崇武时而倒吹,时而一跃而起,空中旋转着吹,笙曲清脆激越,博得满坪芦笙迷阵阵喝彩。
笙曲将结束时,王崇武一个又高又飘的腾空后空翻,稳稳着地,芦笙曲也嗄然而止!
紧接着,芦笙队嘿嘿嘿三声整齐高亢的呼喊,全体来一个整齐划一的跳跃转身,齐刷刷落地后,激越的芦笙曲惊天动地的吹奏了起来。随着曲子的节奏,芦笙队时而下蹲,时而侧跳,芦笙舞步始终不乱。王崇武在中央转着圈领舞,头上的野鸡羽翎翻飞跃动,显得轻灵洒脱,阳刚气十足。
芦笙舞曲结束时,芦笙队又是齐刷刷跃起转身落地,芦笙曲嗄然而止。
芦笙头王崇武把小芦笙抱在胸前,兴奋地说:“吹得不错!正月初五,我们巴头要去兴阳八寨赛芦笙,伙伴们,大家要好好练呀,可别丢了我们巴头勒汉的面子。”
芦笙队同时把芦笙高高举向头顶,“嗨!嗨!嗨!”连呼三声:“头,我们决不会丢巴头的面子!”
王崇武仰头向天,惬意地笑了。沐着皎洁的月光,王崇武怦然心动:杨花蝉,我的月光美人,今夜的月光,是否也把你娇柔的脸庞照亮……
兴阳八寨。头人杨天忠悠闲地坐在火塘边烤火,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他的背上。
火塘里有淡淡的青烟升腾着。在阳光里,每一缕烟丝的游动都是那样的清晰、安祥……
火塘对面,头人的小女儿花蝉正把铁锅架在三脚架上,开始打油茶。一会儿,锅里的茶油就热了,花蝉一把米花下去,油锅顿时热闹起来,转瞬间,油锅上就堆满了细嫩的白米花。
一股油茶香味扑鼻而来,头人的鼻冀使劲地煽动了一下。
窗外,鼓楼坪上悠扬的芦笙曲和着午后的阳光温暖地传来,在头人的耳膜里跳舞,头人感到耳朵里痒痒的,真惬意!
头人把长烟杆从嘴里拿开,把铜烟斗对着火塘边的龙纹青石围板“得得”敲了两下,算是把烟灰弹妥了。“巴头寨已经放来口风,准备正月初五到我们兴阳八寨赛芦笙、唱耶歌,这下可热闹了!”头人沐着油茶香,自言自语着。
“巴头勒汉吹芦笙可厉害呐,唱耶歌更是难逢对手。”小女儿听父亲说到巴头,兴致就来了,锅铲也在欢快地翻着炒黄豆。
“乱嚷什么,”头人微扬下巴,抚了一把威严的胡须,“你这个‘耶头’可别小瞧我们自己了,我们兴阳多耶队也是难斗的春阳雀嘛,哈哈哈一一”头人的长烟杆欢快的抖动着,在阳光里游动的青烟也被头人煽动得舞姿蹁蹁。花婵是兴阳女子多耶队的领唱歌手,美名“耶头”,妙龄十八,身材妙曼,脸蛋俊俏,歌声甜美,是兴阳八寨数一数二的美女“耶头”。
窗外传来的芦笙声也更加撩人了,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午后啊!
“包量,赶快去喊公仁德过来!”公仁德是兴阳大寨吴姓的族长。“哎,大伯,我这就去。”包量在厅堂外忙着给画眉鸟喂蚂蚱,
转眼就“咚咚”下楼去了。包量在头人家做帮工已经有两年了,人本分老实,勤快好使。
头人这幢木楼在兴阳大寨是最大的木楼,在兴阳八寨八个寨子里也算是最风光的木楼之一。它坐落在兴阳大寨的最高处,七柱五间五层楼,外加两侧各吊一间圆圆楼,楼后是一个大果园;最里边山脚下是几株高大繁茂的风水树。楼前是一个圆圆的青石板坪,坪中央的一块圆石板上雕刻着龙凤图案,大楼正门两侧有“青龙白虎”一对,青龙白虎是侗家的保护神。大楼左侧有一口大水井,井水清澈甘甜,四季不断,井边一丛修竹和一株垂柳把水井点缀得分外雅致。石板坪两侧是一排两层楼的厢房,连同正门的青石板围墙,形成一个独具侗家特色的四合院。站在主楼二楼的栏杆边,整个兴阳大寨一览无余,点缀在坝子上的兴阳八寨也尽收眼底。远处,秋收后的田垅分外宁静,慵懒的秋阳绻绻地撒在黄色的草垛上,大群大群的麻雀正在草垛和稻蔸上静静地觅食;林西河正披着一身碎金般的秋阳蜿蜓流向远方,河上几座连接各寨的廊桥玲珑别致,桥上的飞檐像要挣脱秋阳织成的金网腾空而去……
悠扬的芦笙曲在田坝上回荡。多撩人的曲子!
头人扶栏站在厅堂走廊边眺望,他头上的两笼画眉鸟正欢快地叫着,头人心中高兴,啾啾地逗了几下,画眉鸟向他们的主子叫得更欢了。
“阿爸,进屋来喝油茶罗!”闻到油茶香,头人的大女儿花育手提一只花篮,从隔壁厢房进入火塘。今年八月十五,公仁德家已派媒人来说亲,公仁德三公子吴明礼今冬从平州学堂毕业,吴家准备今年底送彩礼来订大女儿花育的亲,杨家答应了这门亲事,花育成天猫在厢房里,正忙着准备嫁妆呢。
“等等公仁德,他就来啦。”说话间,包量和公仁德已出现在楼下的石板坪上,公仁德手上还拿着一把小芦笙,芦笙筒上还插着几根野鸡彩尾羽,煞是好看。
“格老,画眉叫得好呐!”公仁德在楼下向头人打招呼,话外之意是又有什么喜事啦。
“来来来,上楼慢说,上楼慢说。”头人也热情打招呼,“画眉叫,贵客到罗……”
咚咚咚,公仁德迈着轻快稳扎的步子上到二楼,65岁的老人啦,上楼步子难得如此轻松。公仁德有着十足的族长派头,一张大脸上镶着古铜色的光,头上的“头人帽”很正地戴着,对襟绸衫扣得一丝不拘,脚上的勾鞋一尘不染,想必是到楼底时认真地拍打过了,大筒裤扎得整齐利落,显示着族长的威严。
“里屋坐,里屋坐。”头人把公仁德请进火塘,坐定。“花育,还不叫大舅。”
大女儿花育害羞着呐!轻轻叫了一声:“大舅,来啦……”就低头整火去了。
“花蝉,弄点下酒菜来,我和你大舅喝两杯。”头人来了兴致,扬了扬烟斗。
小女儿花蝉把一个小方几放在火塘边,摆上碗、筷、酒杯,先每人来一碗空油茶,然后就提一个小篮,拿一把剪刀,到隔壁小房去了。
这间紧靠火塘的小厢房是腌酸房,里面大膀桶、小膀桶、大坛子、小坛子,一排排,一行行,大膀桶腌的是酸猪肉、酸鸭和酸鹅,小膀桶腌的是酸草鱼、酸鲤鱼,大坛子腌的是酸菜,小坛子腌的是酸萝卜、酸辣椒、酸豆角、酸荞头:酸黄瓜、酸蚂蚱、酸蜂蛹……比比皆是,不一而足,像个小迷宫一样。花蝉熟练地开这个,揭那个,弄得满楼飘香,剪刀剪酸肉,剪得“咔咔”响。转眼间,篮子里的大碗小碟都装满了。
花蝉一溜碎步飘到小方几前,人未到,味先到,酸鹅半边,酸草鱼、酸鲤鱼各一条,酸豆角一碟,酸荞头一小碗,外加一碟酸蚂蚱,一碟酸蜂蛹,酸味就齐了。再斟上两盅在火塘边烘暖的重阳酒:“大舅,阿爸,两老慢喝,我再炒两碟小菜。”花蝉说罢,又利索地忙开了。她先用剪刀剪一块吊在火塘上的腊野猪肉,一块野兔肉,洗净切好,再抓一把干蚂蚱用温水泡好。待两老呷了几口酒后,三样炒菜热腾腾上来了:山竹笋炒腊野猪肉,山磨菇焖野兔肉,油炸蚂蚱。公仁德心里乐滋滋的:“花蝉,别忙了,都满桌了。”公仁德笑咪咪地看着花蝉,又看看头人,“格老,过来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头人有兴致,又举起一杯酒来,“今天请你过来,商量一件事,就是巴头寨今年要来我们兴阳大寨赛芦笙、唱耶歌这事。”
两老又干了一杯。
花蝉趁空又给两老上了两碗油茶,然后夹一条鹅翅膀、一个草鱼头放到火炭上烤去了,公仁德喜欢吃碳火烤过的鹅翅膀,头人对烤黄了的草鱼头特别偏爱。一会,酸鹅、酸鱼的烧烤香味就满屋飘香,香得两老都差点呛住了——侗不离酸,真让人心醉啊!
头人给公仁德夹上一条烤得香脆的酸鹅翅膀,说:“祖先进寨以来,我们林西、麻江、孟江三条河历来都是和睦相处,有难同当的,我们三个款坪互相协作,一致对外,三条河几十年来相安无事。现在,麻江巴头寨要来我们兴阳八寨赛芦笙、唱耶歌,我们一定同心同德,共同把好事办好。”
巴头大、小寨和兴阳八寨仅隔一座叫野猪岭的小山岭,一条山间便道经樟木坳口把两片寨子连接起来。巴头、兴阳习俗相似,民风淳朴,风情浓郁,唇齿相依,情同手足。
鼓楼坪飘来的芦笙曲依然那么整齐响亮,笙助酒兴,来,再干一杯!公仁德已经有些醉意了,他把酒杯放在桌面上,午后的阳光已经从窗口悄悄爬回去了,感到后背有点凉!他紧了紧衣服,说:“头人,你别担心,我们三百吴家知道事情的斤两,兴阳大寨是大家的,杨家和吴家是一条藤上的两个瓜,三百吴家会尽力而为的。”公仁德趁着酒兴,站了起来,“格老,来,我们到厅堂外面吹一曲芦笙助助兴吧。”
公仁德拿起小芦笙,吹了起来,边吹边跳起芦笙舞。65岁的老人了,舞步还是那样矫健潇洒,令人吃惊。
兴阳八寨,藏龙卧虎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