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孙子的“诡道十二法”几乎条条都可以找到具体的战例验证。这正是它们之所以为后人所高度推重的军事欺骗方法的缘由所在。汉高祖刘邦当年之所以有平城之围,就是由于匈奴冒顿单于巧妙实施“能而示之不能”策略的结果:冒顿单于面临汉军大举进攻之时,故意派遣一些老弱士兵在前线作无力抵抗,让刘邦误以为匈奴军队实力不过尔尔,遂轻易冒进,不知不觉中进入对方预设的伏击圈中,被重重包围于平城白登山,差一点全军覆没。幸亏陈平想出一条计策,贿赂冒顿单于夫人阏氏,才侥幸摆脱围困,狼狈退回长安。
三国时期吕蒙之所以能白衣渡江,从蜀汉大将关羽的手中夺回战略要地荆州,也是他高明运用“用而示之不用”之计的产物。赤壁一场大火,烧得数十万曹军人仰马翻,狼狈北窜,烧得一代枭雄曹孟德横槊赋诗、一吞天下的雄心灰飞烟灭,也烧出三国鼎立的崭新局面。可是正如西方近代一位政治家所言,在国与国的关系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有的只是永久的利益。原先为抗曹而形成的孙、刘联盟,随着战后利益分割上的矛盾与冲突,出现了越来越大的裂痕,并无可挽回地一步步走向瓦解。这中间的关键,就是荆州的归属。刘备方面是久“借”不还,坚决赖账;东吴方面则是志在必得,寸土不让,冲突斗争的结果只能是彼此翻脸、大打出手。为了夺回荆州,东吴军事统帅吕蒙想出毒辣一招:自己称病告退,让年轻将领陆逊替代。陆逊上任后故意写信给关羽,称说自己少不更事,还请前辈多多指教,用卑辞屈己之法麻痹了关羽,使他放心地统率大军去和曹军争夺襄樊,造成荆州防备空虚。此计得逞后,吕蒙即遣发主力迅速开进,攻陷荆州,并趁关羽慌忙回师之际实施伏击,一举尽歼号称“万人敌”的关羽主力。这的确是明明要打,却装作不想打的典范战例。
其他像韩信在楚汉战争中“木罂渡河”,兵出临晋,擒获魏王豹,平定魏地,是为“远而示之近”原则的诠释;春秋末年越王勾践在笠泽之战中,两翼佯动,中路突破,声东击西,大破吴军,是为“近而示之远”原则的注脚;汉军激将楚将曹咎,再夺成皋,属于“卑而骄之”;曹操抹书间韩遂,拆散他与马超的同盟,属于“亲而离之”。凡此种种,均表明孙子以“诡道十二法”为基本内容的军事欺骗术是屡试不爽、威力无比的克敌制胜武器。
“兵之变化,固非一道”,因敌变化,随机制敌,永远是高明的战争指导者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倘若不懂这一层道理,不遵循这一原则,那么即便是遍读天下兵书,也终究是纸上谈兵,胶柱鼓瑟,隔靴搔痒,到头来难免夸夸其谈,一事无成。历史上赵括、马谡之流丧师辱身,贻笑天下,就是显著的例子。运用孙子“诡道十二法”的奥秘也是一样。战争中离不开军事欺骗的道理也许人人都懂,“兵者,诡道”的原则,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否认,然而,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败,问题就在于骗术掌握、运用得高明与否。这种高明属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应该是“得鱼忘筌”、“得意忘言”,而不能用言辞来状摹、来说明,所谓“上骗不言骗”。不过总的精神或许可以着眼于:第一,不能重复,切忌依样画葫芦,所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第二,新奇怪诞,防不胜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第三,顺藤摸瓜,请君入瓮,所谓“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第四,逆向思维,反常为常,所谓“出乎意表,合乎其理”。按上述四个思路去设局,去谋策,势必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军事欺骗之手段日日翻新,军事欺骗之思维开阖自如。
由于孙子“诡道十二法”的作战指导思想,符合战争活动的内在规律,在实战实践中一再获得验证,因此为后世兵家奉为圭臬,备受青睐。他们沿着孙子开辟的道路前进,进而从各方面深化了“诡道十二法”的思想。这中间来历不明的《三十六计》可谓是集“诡道”(也即军事欺骗)的大成之作。这部民国年间才出现于四川成都的书摊,但有可能是明末清初成书的兵书,从头到脚,谈的就是一个“骗”字。它招招阴损,计计险恶,目的都围绕一个中心,怎样引诱敌人上当受骗,而自己则趁此机会一招制敌。这只要看看它的计策名目便可以一目了然了:什么“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无中生有”、“笑里藏刀”、“李代桃僵”;什么“欲擒故纵”、“抛砖引玉”、“浑水摸鱼”、“偷梁换柱”、“假痴不癫”、“上屋抽梯”,统统都是欺骗敌人的高招,夺取胜利的窍门。可见孙子的衣钵真是代有承继,“吾道不孤”。然而,“诡道”毕竟是作为“道德”的对立面出现的,一味推重“诡道”也有一定的副作用,尤其是将它不分青红皂白推广到非军事领域运用时,必定会导致君子稀少,小人成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恐怖局面。
孙子曰:兵[1]者,国之大事[2],死生之地,存亡之道[3],不可不察[4]也。
【注释】
[1]兵:本义指兵械,《说文解字》:“兵,械也。”后引申为兵士、军队、战争等,此处作战争、军事解。
[2]国之大事:意谓国家的重大事务。《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鹖冠子·近迭》亦云:“人道先兵。”与《孙子兵法》此语相合。孙子所处的春秋晚期,大国争霸、列强兼并的战争正日趋激烈频繁,故符合逻辑地产生这样的思想认识。
[3]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意谓战争直接关系到军民的安危,国家的存亡。杜牧注:“国之存亡,人之死生,皆由于兵。”梅尧臣则曰:“地有死生之势,战有存亡之道。”
[4]不可不察:察,考察、研究。《论语·卫灵公》:“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不可不察,意指不可不仔细审察,谨慎对待。
故经之以五事[1],校之以计而索其情[2]。一曰道[3],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4],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5]。天者,阴阳、寒暑、时制[6]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7]也。将者,智、信、仁、勇、严[8]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9]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10]。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11]?将孰有能[12]?天地孰得[13]?法令孰行[14]?兵众孰强[15]?士卒孰练[16]?赏罚孰明[17]?吾以此知胜负矣。
【注释】
[1]经之以五事:经,度量、衡量的意思。《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毛苌传:“经,度之也。”此句意谓要从五个方面分析、预测战争胜负的可能性。
[2]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校,衡量、比较。《广雅·释诂》:“校,度也。”计,指下文所言“主孰有道”等“七计”。索,考索、探索。《墨子·尚贤中》:“索天下之隐事遗利,以上事天。”情,情势、实情,也可理解为规律。全句的意思为:要通过对双方各种条件的比较分析,来探索战争胜负的情况与规律。张预注:“校计彼我之优劣,探索胜负之情实。”即孙子之本旨。
[3]道:本义是道路,后引申为事理、规律、方法等。此处的含义是指社会政治条件,尤指人心向背。《孟子·公孙丑》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即表明政治得失对战争成败具有关键影响。
[4]令民与上同意也:令,使、教的意思。民,普通民众、老百姓。上,君主、统治者。意,意志、意愿。《管子·君臣下》:“明君在上,便僻(嬖)不能食其意。”同意,同心同德。令民与上同意,言使普通民众认同、拥护君主的意愿。
[5]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意谓民众与统治者一条心,乐于为君主出生入死而毫不畏惧危险。不畏危,不害怕恐惧危险。汉简本“不畏危”作“弗诡也”。“弗诡”意即无疑贰之心。有人释“弗诡”为“不敢违抗”,于义亦通。
[6]阴阳、寒暑、时制:阴阳,指昼夜、晴晦等天时气象的变化。寒暑,指寒冷、炎热等气温差异。时制,指四时季节的更替。
[7]远近、险易、广狭、死生:远近,指作战区域的距离远近。张预注:“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险易,指地势的险厄或平坦。广狭,指战场面积的宽阔或狭窄。死生,指地形条件是否利于攻守进退。死即死地,进退两难的地域;生即生地,易攻能守之地。《孙膑兵法·八陈》:“险易必知生地、死地,居生击死。”
[8]智、信、仁、勇、严:智,足智多谋,计出万端。信,赏罚有信,令行禁止。仁,爱抚士卒,关怀百姓。勇,英勇善战,杀敌致果。严,严于律己,执法必严。凡此五德,孙子认为是作为优秀将帅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即《史记·司马穰苴列传》所称的“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梅尧臣注:“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
[9]曲制、官道、主用:曲制,有关军队的组织编制、通信联络等具体制度。曹操注:“曲制者,部曲、旌旗、金鼓之制也。”官道,指各级将吏的管理制度。张预注:“官谓分偏裨之任,道谓利粮饷之路。”主用,指各类军需物资,如车马兵甲、衣装粮秣的后勤保障制度。主,管理、主管。《孟子·万章上》:“使之主事而事治。”用,物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