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之际,战争越来越频繁,规模越来越扩大,杀伤程度越来越严重,“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在这种形势之下,各诸侯国无论是为了争霸,还是为了自保生存,都需要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于是扩军备战便一波高过一波。像晋国,城濮之战时动用的兵车数为700乘,而到了春秋末年平丘之会时,它已能出动兵车4000乘治兵邾南了,扩军速度令人惊讶。又如楚国,城濮之战时其兵力当在千乘左右,可到春秋末年,它已是具有近万乘兵力的超级大国了。(参见黄朴民:《春秋军事史》,89~90页,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这种呈几何级数增长的扩军趋势,是当时整个军事形势演变的特点之一。
孙子当然是主张顺应历史潮流的,提倡发展军队为从事争霸战争作筹码。所以“十万之师”是他用兵打仗所考虑的一个基数。然而,他比当时一般人高明的地方,是他提出了军队发展的正确方向:走精兵建设之路,“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这既是对争取战争胜利基本条件的论述,也是对军队建设根本原则的揭示。
“兵非益多” 称得上是军队建设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众所周知,军队的数量固然是构成军队战斗力的重要因素,可是没有质量的军队人数再多,也无法很好地发挥战斗力,履行军队的职责。海湾战争前夕,伊拉克号称拥有百万之众,可是由于其整体素质低下,加上武器装备比较落后(同美军相比而言),战法单调陈旧,所以经不得以美军为首的多国部队的穷追猛打,在短短的时间里便一溃千里,惨不忍睹。可见军队的数量与质量之间存在着对立统一的关系,建设军队的正确方向,应该是既注重保持一定的数量规模,又注意提高军队的质量性能,并且把重点放在后者上面。
道理非常浅显,如果军队数量过于庞大,那么就会给国家经济带来沉重的负担,不利于有效地进行教育训练,不利于改良武器装备(大量的人头费占用了军事技术所需投入的经费),也有碍于提高指挥的效能。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军队人数最多,可它与晋国、秦国交锋,老是处于下风。北宋时期大量冗兵冗将的存在,导致整支军队战斗力的严重削弱,在和西夏、辽、金军队作战时吃尽败仗,都是明显的例证。由此可知,孙子的精兵理论的确击中了军队建设的关键,具有重大的军事学术价值,所以为后世兵家所普遍重视。例如,战国时期吴起主张“简募良材”,孙膑提倡“兵之胜,在于篡卒”,《尉缭子》作者鼓吹裁军强兵,就是对孙子“精兵”观点的继承与发展。
孙子的“兵非益多”思想,同时也是精兵决胜、多谋制敌作战指导原则的具体体现。孙子认为用兵打仗,绝非是简单的兵力投入和使用,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单纯,所以不能以兵力的多少来衡量和展望战争胜负的前景,关键要看作战指挥是不是高明卓越。具体地讲,就是要看能否做到集中优势兵力,准确判断敌情,内部团结一致,上下齐心协力这一点。与此相应,孙子坚决反对狂妄自大、寡谋无虑、刚愎自用、轻敌冒进,指出一旦出现这类情况,军队就会彻底陷入被动,难以逃脱失败的可悲命运,丧钟就要敲响,局面不可收拾,“夫惟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孙子这一看法完全属于颠扑不破的真理。战国时期齐魏马陵之战中,魏军霉运当头,遭遇齐军伏击,十万精锐之师顷刻全军覆没,统帅太子申当了俘虏,主将庞涓智穷力竭一命呜呼;元末明初鄱阳湖大鏖战中,陈友谅主力悉数就歼,陈友谅本人日暮途穷,郁郁而终。这中间的主要原因,便是庞涓、陈友谅等人的狂妄自大、率意冒进(“武进”),既没有动脑子、出高招(“无虑”),又轻敌自大、小觑对手(“易敌”),结果全面崩盘、徒呼奈何。相反,他们的对手孙膑、朱元璋等人,则老谋深算,棋高一着,非常巧妙地做到了“并力、料敌、取人”,从而一举取得成功,圆满实现了自己的战略意图。真可谓胜败得失,系于毫发;指挥若定,似合符契!
4.“令之以文,齐之以武”的治军原则
军队是国家政权机器的柱石,作为执行武装斗争任务的特殊团体,要确保其发挥强大的战斗力,关键之一是要搞好内部的治理,即所谓“以治为胜”。而要治理好军队,使它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去,用得顺手,就必须遵循一定的原则,因为只有在正确原则的指导之下,再配合以具体的方法和手段(比如严格军纪、信赏必罚、强化训练等),才能使全军上下进退有节,团结一致,令行而禁止,无往而不胜。
同先秦时期其他著名兵书,如《司马法》、《吴子》、《尉缭子》、《六韬》等相比,对治军问题的论述,在《孙子兵法》一书中并不占据突出的位置。但是,这并不等于孙子本人不重视治军,相反,孙子对这个问题还是有自己独到的看法的,他曾就如何治军经武提出过许多精辟的原则。
这些原则的根本精神,就是刚柔相济,恩威并施:“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文武两手都要硬,双管齐下,互补协调,共同作用于治理军队的实践。这里所谓的“文”,指的是精神教育、物质奖励,是“胡萝卜”;这里所谓的“武”,是军纪军法,重刑严罚,是“大棒”。孙子指出,在军队管理上,如果没有教化,一味讲求军纪军法,动不动打人屁股,砍人脑袋,使大家整天生活于恐怖之中,那么必然导致将士思想不统一,精神不振奋,离心离德,矛盾激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极大地影响部队战斗力的正常发挥,“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但是如果不严肃军纪军法,单纯宽厚溺爱,行“姑息之政”,也势必会导致将士斗志涣散,各行其是,整支军队如同一盘散沙,“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这同样不利于军队的行动,同样是军队建设上的灾难。所以,在孙子看来,只有真正做到教罚并用,宽严结合,胡萝卜与大棒一样不缺,方可“与众相得”,才能有效地控御全军上下,驱使广大官兵在沙场上视死如归,英勇杀敌,从而赢得战争。
孙子不但是这么说的,而且也是这么做的。他初见吴王阖庐,便大刀阔斧把自己“令文齐武”的治军原则实地表演了一番:吴宫教战,他在三令五申训诫参与演习的宫女无效的情况下,不顾吴王阖庐本人的求情,毅然决然动用军法,将担任左右队长的吴王宠姬砍了脑壳。当斧钺高高举起又沉沉落下,吴王那两位千娇百媚的宠姬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身首异处、香销玉殒之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孙子“令之以文,齐之以武”的治军戒律的确不是虚文,而是实实在在的纲纪。这正是孙子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将吴国军队训练成为一支严守纪律、骁勇善战的雄师劲旅的缘由所在。司马迁盛赞孙子的功绩,说是“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史记》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看来这绝不是信口雌黄,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孙子曰:凡处军[1]、相敌[2]:绝山依谷[3],视生处高[4],战隆无登[5],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6];客[7]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8],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9];视生处高,无迎水流[10],此处水上之军也。绝斥泽[11],惟亟去无留[12];若交军于斥泽之中[13],必依水草而背众树[14];此处斥泽之军也。平陆处易而右背高[15],前死后生[16],此处平陆之军也。凡此四军之利[17],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18]。
【注释】
[1]处军:指行军舍营、处置军队,即在不同地形条件下,军队行军、作战、驻扎诸方面的处置方法。处,处置、部署的意思。
[2]相敌:意为观察、判断敌情。相,视、看、观察的意思。《左传·隐公十一年》:“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
[3]绝山依谷:指通过山地要傍依溪谷行进。张预注:“凡行军越过山险,必依附溪谷而居。一则利水草,一则负险固。”绝,越度、穿越。《汉书·成帝纪》:“不敢绝驰道。”颜师古注:“绝,横度也。”依,傍依、靠近;王皙注:“依,谓附近耳。”
[4]视生处高:视,看、审察,这里是面向的意思。生,生处、生地,此处指向阳地带。曹操注:“生者,阳也。”李筌注:“向阳曰生。”高,高地。处高,即居高的意思,即依托高地。视生处高,指的是军队驻扎,要面南朝阳,居隆高之地。杜牧注:“言须处高而面南也。”
[5]战隆无登:指在隆高之地同敌人作战,不宜自下而上进行仰攻。战,战斗。隆,高地。登,登攀、仰攻。张预注:“敌处隆高之地,不可登迎与战。”
[6]绝水必远水:意谓横渡江河,一定要在离江河稍远处驻扎。张预注:“凡行军过水,欲舍止者,必去水稍远。一则引敌使渡,一则进退无碍。”绝,横渡也。《荀子·劝学》:“绝江河者,非舟楫也。”远,此处形容词作动词用,远离之意。
[7]客:指敌军,进攻之敌。下同。《礼记·月令》注:“为客不利。”疏引《正义》曰:“起兵伐人者谓之客。”主客,古代兵法重要范畴之一。就作战双方而言,主指己方,客指敌方;就作战形式而言,主指防御一方,客指进攻一方;就作战态势而言,主指主动一方,客指被动一方。
[8]令半济而击之:让敌军渡河渡到一半时发动攻击。此时敌军首尾不接,行列混乱,攻之容易取胜。济,渡河。半济,指渡过一半。
[9]无附于水而迎客:不要在挨近江河之处同敌人作战。无,勿、毋。附,毗近的意思。迎,迎击。
[10]无迎水流:意谓勿居下游,此指不要把军队驻扎在江河下流处,以防敌人决水、投毒。贾林注:“水流之地,可以溉吾军,可以流毒药。迎,逆也。”
[11]绝斥泽:通过盐碱沼泽地带。斥,盐碱地。《尚书·禹贡》:“厥土白坟,海滨广斥”,郑玄注云:“斥谓地盐卤。”通常“斥卤”合称,如《吕氏春秋·乐成》:“终古斥卤,生之稻粱。”
[12]惟亟去无留:惟,宜、应该。亟,急、迅速。去,离开。意谓遇盐碱沼泽地带,应当迅速离开,切莫停留驻军。
[13]若交军于斥泽之中:言在盐碱沼泽地带与敌作战。交军,两军相交,指同敌军对峙与交战。
[14]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指一定要依近水草并背靠树林。依,依近、靠近。背,背靠、倚托之意。张预注:“不得已而会兵于此地,必依近水草以便樵汲,背倚林木以为险阻。”
[15]平陆处易而右背高:指遇到开阔地带,也应选择平坦之处安营,并把军队的翼侧部署在高地之前,以高地为倚托。平陆,开阔的平原地带。易,平坦之地。右,指军队的主要翼侧。右背高,指军队翼侧要后背高地以为依托。一说:右,上的意思;右背高,即以背靠高地为上。
[16]前死后生:前低后高。生、死此处指地势的高、低。《淮南子·地形训》:“高者为生,下者为死。”又该书《兵略训》:“所谓地利,后生而前死。”本句意谓在平原地带作战,也要做到背靠山险而面向平易。
[17]凡此四军之利:四军,指上述山地丘陵、江河、盐碱沼泽地、平原四种地形条件下的处军原则。
[18]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这就是黄帝所以能战胜四方部族首领的缘由。曹操注:“黄帝始立,四方诸侯无不称帝,以此四地胜之也。”又汉简本《黄帝伐赤帝》云:“(南伐赤帝)……东伐(青)帝……北逐黑帝……西伐白帝……已胜四帝,大有天下。”黄帝是传说中的中华民族祖先,部族联盟首领,号轩辕氏,居有熊。传说他曾败炎帝于阪泉,诛蚩尤于涿鹿,北逐獯鬻(荤粥),合符釜山,统一了黄河流域。事见《竹书纪年》与《史记·五帝本纪》。四帝,四方之帝,即周边部族联盟的首领,一般泛指炎帝、蚩尤等人。
凡军好高而恶下[1],贵阳而贱阴[2],养生而处实[3],军无百疾,是谓必胜[4]。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5]。此兵之利,地之助也[6]。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7]。凡地有绝涧[8]、天井[9]、天牢[10]、天罗[11]、天陷[12]、天隙[13],必亟去之,勿近也。吾远之,敌近之;吾迎之,敌背之[14]。军行有险阻[15]、潢井[16]、葭苇[17]、山林、蘙荟[18]者,必谨覆索之[19],此伏奸之所处也[20]。
【注释】
[1]好高而恶下:好,喜爱、乐意。恶,厌恶、讨厌。张预注:“居高则便于观望,利于驰逐;处下则难以为固,易以生疾。”
[2]贵阳而贱阴:指看重向阳之处而不喜欢阴湿地带。梅尧臣注:“处阳则明顺,处阴则晦逆。”
[3]养生而处实:指军队要选择水草和粮食充足、物资供给方便的地域驻扎。养生,指水草丰盛,粮食充足,便于军队生活。曹操注:“养生,向水草,可放牧养畜乘。”处实,指军需物资供应便利。梅尧臣注:“处实,利粮道。”
[4]军无百疾,是谓必胜:张预注:“居高面阳,养生处厚,可以必胜;地气干旱,故疾疠不作。”
[5]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指置军于向阳之地并使其主要侧翼背靠高地。
[6]地之助:意谓得自地形条件的辅助。梅尧臣注:“兵所利者,得形势以为助。”
[7]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沫,张预注:“沫,谓水上泡沤。”涉,原意为步行渡水,这里泛指渡水。定,指水势平稳。
[8]绝涧:指溪谷深峻、水流其间的险恶地形。曹操注:“山深水大者为绝涧。”
[9]天井:指四周高峻、中间低洼的地形。曹操注:“四方高、中央下为天井。”
[10]天牢:牢,牢狱。天牢即是对高山环绕、易进难出的地形之形象描述。王皙注:“牢,谓如狱牢。”张预注:“山险环绕,所入者隘,为天牢。”
[11]天罗:罗,罗网。指草深林密,荆棘丛生,军队进入后有如深陷罗网无法摆脱的地形。曹操注:“可以罗绝人者为天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