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黄宗羲
【导读】
本文选自《明夷待访录》。
红巾军举事以后,一直未能摆脱梦魇般的分裂、内讧和阴谋。朱元璋亲历了红巾军自始至终的兴衰,最后幸运地脱颖而出,兼并群雄。毫无疑问,这位出身草莽的君主对这段阴暗的岁月必定印象深刻。元明鼎革,朱元璋对红巾军时代的伙伴一直心怀疑忌。在巩固帝国的统治后, 这位新兴的****君主大肆清洗昔日的伙伴。此时,后者大多已经跻身为明朝的功勋贵族。
皇帝对于功勋贵族的优势毋庸置疑。明初以来,朝廷制度保证了皇帝的权威。浙东士人对明初制度草创贡献颇多,期望在新王朝中一展所学。但在朝廷中,他们尚处于边缘地位,因此愿意默认皇帝的计划。清洗威胁君主权威的功勋贵族后,朱元璋改组政府,废止了古代中国延续一千余年的宰相制度,代之以君主亲自节制的六部,并设立厂卫监视官员。古代中国的君主****政治,自此达到顶峰。
明代初年的君主亲历了王朝鼎革、帝位争夺的岁月,以意志坚强和处事果断著称。在多年的统治中,他们以严厉的督导维持政府运转。明中期以后,君主自幼在宫廷中生活,缺乏意志和毅力,无法驾驭高度集权的朝廷。士大夫一边抱怨朝廷的诸多弊端,一边消极地注视君主的困境。经过数百年毫无作为的努力,明代政息人亡了。帝国的末代君主发愤图强,却在束手无策中败亡,令后人嗟叹不已。
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高皇帝罢丞相:高皇帝指朱元璋。其在位期间,借左丞相胡惟庸谋反事,废除丞相。]。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一位”至此:语见《孟子·万章下》。孟子将天子、君王列入等级之中,意谓天子、君主与其他人只有等级的差异,没有性质的区别。]。”盖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犹公、侯、伯、子、男之递相去;自内而言之,君之去卿,犹卿、大夫、士之递相去。非独至于天子遂截然无等级也。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 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后世君骄臣谄,天子之位始不列于卿、大夫、士之间,而小儒遂河汉其摄位之事[河汉:即银河。原意用来指大而无当,此处引申为忽视前人摄位之事];以至君崩子立,忘哭泣衰绖之哀[哭泣衰绖之哀:父母死,子女守丧之礼。衰绖,丧服],讲礼乐征伐之冶,君臣之义未必全,父子之恩已先绝矣。不幸国无长君,委之母后,为宰相者方避嫌而处,宁使其决裂败坏,贻笑千古,无乃视天子之位过高所致乎?
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宰相既罢,天子更无与为礼者矣。遂谓百官之设,所以事我,能事我者我贤之, 不能事我者我否之。设官之意既讹,尚能得作君之意乎!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 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不亦并传子之意而失者乎?
或谓后之入阁办事[入阁办事:明太祖废丞相以后,设殿阁大学士,以备顾问。人多以为大学士相当于过去的宰相,黄宗羲不这样认为],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也。曰: 不然。入阁办事者,职在批答,犹开府之书记也。其事既轻, 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内授之而后拟之[内授:指皇帝授意],可谓有其实乎? 吾以谓有宰相之实者,今之宫奴也[宫奴:宦官]。盖大权不能无所寄,彼宫奴者,见宰相之政事坠地不收,从而设为科条,增其职掌, 生杀予夺出自宰相者,次第而尽归焉。有明之阁下,贤者贷其残膏剩馥,不贤者假其喜笑怒骂,道路传之,国史书之,则以为其人之相业矣。故使宫奴有宰相之实者,则罢丞相之过也。阁下之贤者,尽其能事则曰法祖,亦非为祖宗之必足法也。其事位既轻,不得不假祖宗以压后王,以塞宫奴。祖宗之所行未必皆当,宫奴之黠者又复条举其疵行,亦曰法祖,而法祖之论荒矣。使宰相不罢,自得以古圣哲王之行摩切其主[摩切其主:劝诫皇帝],其主亦有所畏而不敢不从也。
宰相一人,参知政事无常员。每日便殿议政,天子南面, 宰相、六卿、谏官东西面以次坐。其执事皆用士人。凡章奏进呈,六科给事中主之[六科给事中:官名。助皇帝处理奏章,侍从讽谏],给事中以白宰相,宰相以白天子, 同议可否。天子批红[批红:皇帝对百官奏章的批示。因用朱笔,故名]。天子不能尽,则宰相批之,下六部施行。更不用呈之御前,转发阁中票拟[票拟:明制,百官奏章先由内阁学士作出批示,书于票签, 请皇帝定夺],阁中又缴之御前, 而后下该衙门,如故事住返,使大权自宫奴出也。宰相设政事堂,使新进士主之,或用待诏者[待诏:官名,取等待诏命之意,属候补性质]。唐张说为相,列五房于政事堂之后:一曰吏房,二曰枢机房,三曰兵房,四曰户房,五曰刑礼房,分曹以主众务,此其例也。四方上书言利弊者及待诏之人皆集焉,凡事无不得达。
【延伸阅读】
钱穆论皇权与相权
倘使我们说,中国传统政治是****的,政府由一个皇帝来独裁,这一说法,用来说明清两代是可以的。若论汉、唐、宋诸代,中央政府的组织,皇权相权是划分的,其间比重纵有不同,但总不能说一切由皇帝****。到了明太祖洪武十三年,据正史记载,因宰相胡惟庸造反,明太祖受了这个教训,从此就废止宰相,不再设立。……所以我们说,中国传统政治,到明代有一大改变,即是宰相之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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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亡国以后,当时有两位大史学家,痛定思痛,来讨论明代政治制度,和此下中国政治的出路。一位是黄梨洲,他著了一部《明夷待访录》,他最注意的是明代废宰相那一事。他认为将来只有再立宰相,正名定义,把宰相来做政府领袖,不要由皇帝亲揽大权。另一位顾亭林, 著有一部《日知录》,他曾说:天下太平,则小官多,大官少;天下大乱,则必然是大官多,而小官少。……他们两人的着眼点,一上一下, 各有不同,……但我们若细看全部中国政治史,便知他们两位所说,同样是颠扑不破的教训。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