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无际的夜色如同一曲梵阿铃上流淌的颂歌,已然接近曲终人散的尾声。
以数百金芒倒刺的地面为背景,半空中的决斗却正酣。
任凭自身血光飞溅,雷越始终纠缠与黑袍男子身侧,那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沉甸甸的“绝舞炎华”,脱离的剑本身的形体,以意志不灭千百载的坚持,充盈着每一次斩击的力量!溅离在空气中的血水,随着惯性挥洒,像有同陆子建一般极度的火,灼烧在他的四周。
而数十米外,如丝如缕地维系着这份情感的那个人,不过一袭白衣,平静地置身与血泊之中。俯身望去,离萼就如同那绯红中浮浮沉沉的一段冰,千载未化的坚硬如昔……
陆子建挥动长枪与“两离翼”的动作已略带滞涩,虽然互补的攻势依旧凌厉如侵袭的火,但“丧鸦阴火”那忽明忽暗的蓝光却像游离与这个世界外的一团鬼火,同除他以外那三人的世界格格不入……陆子建渐渐发觉自己在这一场争斗中完全是个多余的人,自嘲般的一笑后,他撤枪后退,将“舞台”完全留给了雷越和黑袍男子。
不出所料——离开了陆子建的辅助后,雷越的气势依旧高涨,至少从表面上看去丝毫不落下风。“绝舞炎华”与空气中诸多元素的撞击声响,振聋发聩。
黑袍男子的四周,空气已完全扭曲变形成巨大的球体,折射的光线使得那球形显示出五彩斑斓的色泽——那赤红宽剑上凋落的无数火蛇,在球体的表面折返,溅向地面。整体上望去,就似一个被火焰包裹的巨大珍珠,在血战中熠熠生辉。
男子之间,卷袭的风线像锋利的旋转刀刃,再次撕开雷越身上银色的护甲。少顷之后,那裂痕再次缓缓地收拢愈合——只是恢复的速度,已远不及开始时候。
“一直以来,在她心中你就像神一样的存在……你却这样对待她,这是身为男人应该对女孩子做的事么?”由一开始,雷越的质问就从没有停止过,那拼命挥剑的神情,使得地面上离萼眼中的湿润愈加重了。
“已经够了吧?”涟漪的气流再次粘上“绝舞炎华”的剑尖,随即出现了数秒的停滞,迸射开的火光下,男子罩帽下的阴影越发浓密,“你已经很努力了,小子。”他的语气平和的出乎雷越的意料,略显沙哑的声音透着难解的吸引力,使得雷越的心神也为之一震。随后,那漆黑色的衣袖下露出的手指惨白、纤长,却有力。
五指合并之时,旋风的束缚顿时崩碎——男子的手掌毫无阻碍地横握住了赤剑锋刃,空间内扭曲的风啸声向着四面炸开的同时,鲜艳的血色顿时从那苍白指间的剑痕滑落,滴入空气中的同时,便被火焰的温度蒸发干净。
明明知道即便是自己的手指、单纯的肉体也难以抵挡火焰之剑实体的锋利,男子却握得毫不犹豫,且没有在自己手上施加任何防御性的术法。这出乎了雷越意料外的情状,使得二人所处一定范围狭窄的空间内,霎时变得极为安静。
生物感官可以觉察到的意识中,有时间流逝也变得缓慢的错觉。
雷越似乎在那黑暗中的一双血眸里,发现了一闪掠过的忧伤。
黑袍男子目光低垂,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低声道:“做人应该学会适可而止呀……我可不是为了听某个小丫头的矫情,才回来这里的……”
话音落定,他扣死了雷越剑刃的五指忽张,实质有形的白色波纹由掌心向外迫散,眨眼工夫,覆盖方圆四丈之地。雷越喉中方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犹如刀刃锐利的光波已将他暗红衣衫撕裂成千百条,强烈的冲击力更将其击飞天穹,随后像一只破烂的布娃娃般坠下……
痛楚笼罩之下,雷越内心却浮起些愕然的念头——那坠落的过程,仿佛是在无限的水域之不断地下沉,浮游与纷杂的气泡之中,无数画面在悠长的时间里擦身而过,带着与地心引力大不相称的飘摇感,静静地向着离萼靠近。
就在他即将砸入离萼身侧地面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出现在了雷越背后。
这只手出现的极为突兀,接引的动作却说不清的自然流畅,像是它从亘古时起,原本就一直待在那个地方,又像是黑袍男子主动将雷越的身体送到那一只手中似的。
只是指尖轻轻一触,空气中实质般灵力的纹理纷纷被抵触消失。那骨节纤细的手,将雷越随意地丢在一旁,而后毫无男女顾忌地伸向旁边离萼的身上——离萼的面颊顿时绯红,偏偏躲避不开,却发现那只手只是简单地从自己衣兜里摸了烟盒,抽出一根烟来。
一旁倒插在地面上的“绝舞炎华之剑”上火焰仍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轻抬到剑刃旁边,借那火将烟点燃,而后送到嘴边——短暂的吸气声后,“初学者”猛烈的咳嗽响起。
“这东西的味道……还真是与众不同呀……”唇边微笑,叶天然侧身坐在身后建筑的残骸上,一边咳嗽,一边将指间才吸了一口的香烟在混凝土上掐灭。此时的他,上半身的衣衫已经完全化为粉尘,不知道消失在何处——那裸露的身体上却有青黑色的繁杂纹理弥漫,折蔓连枝让人想起花园里放纵生长的植物——下身的长裤也破烂不堪,仅可遮体而已。
半空中,陆子建的眸光一闪:“你……邪皇,是你吧!?”
“好久不见了,即便在游戏外,你的眼光还是这么敏锐……姬寒殇。”口中吐出陆子建游戏中的名字,“叶天然”依在残墙断垣上,抬头轻叹。人类视觉以外,有青色的灵力,从他那瘦长的身体中不断散发出来,映衬得这布满血色的夜晚越发诡异的气息。
挥手击飞雷越之后,黑袍男子便一直望着自己的手指上的血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此时他又缓缓抬头,望着下方乞丐模样的“叶天然”,语气平静地开口道:“你的肉身很差劲啊……无论如何,这个狭小的城市不需要两个次神级的人物吧?凯雷斯。”
二人之间无形的力量相抵触,在空气中形成看不见的隔膜,使得令人窒息的感觉一分分增长浓郁。“叶天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布满青纹的半身,不在意地笑笑:“这就是你要对老朋友说的?有一千年了吧,鬼夜……你一直在重复这种游戏不觉得无聊吗?”眼神中嗜血的冷电一张,他的语气突然冰冻千百度,“话说回来,虽然已经一千年,不过……有一些东西,千年以来,我可从来不曾忘记过……”
“哈哈……”黑袍下张扬的笑声在凌晨的黑暗中刺耳响起,“魔师”鬼夜——这个从不曾显露过真实面容的男子,在风的洪流中屹然不动,血眸中有讽刺般的讥笑,“那可真是我的荣幸,‘邪皇凯雷斯’,身为魔教史上最强教主的你……可惜,在我的眼里,也不过是连最重要的人也不能守护的,平凡的人类罢了……”
随着他语气的阴沉,淡黑色的气体再次膨胀向外,强烈的威压升腾半空,层层压下。
“喂,喂,不要笑得这么恐怖,当心岔了气憋死你……”以叶天然的身体打了个哈切,凯雷斯缓缓浮空,直至于鬼夜同一高度,盯着对方的目光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我可不是叶天然那个笨蛋,你该不会指望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我吧?我没那么脆弱。”
右手虚抬,仅至于腰际高度——火焰一样不断摇摆的青黑色气体,在他的掌心中汇聚成球,似有情感欢喜跳跃,流连不去。突地,凯雷斯眉梢一跳,淡淡偏头望了陆子建一眼。
“虽然我很同意你的评价,但还是要打断你们问一句……”奇形长枪横在颈后,“两离翼”上蓝火幽幽,犀利的气势丝毫没有改变——这样的陆子建突然开口,邪笑依旧,丝毫没有“打扰”了两个远比自己强大的人士的自觉,“那家伙没事吧?”
“没事,受了点打击,窝在脑子里不想出来而已。”仿佛是随口回了一句,凯雷斯的语气轻松无比——没有人发现他的眼底划过的,那一缕沉淀了千百时空的阴霾……
睁眼抬头的一瞬,血红色月亮在叶天然瞳中是刺眼夺目,硕大的占满了大半个天穹……而他,平躺在微凉的沙滩,夜幕下飘散的惨白的云,耳边喧嚣的尘世记忆,细微如初夏的湖水,掠过心头……夜风卷动海水的“沙沙”轻响在身体四周划过,这恍若倒转的时间里,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象,熟悉与未知胶着,使得他的心底产生以“恐惧”来名状的情绪。
叶天然偏头望着潮水流淌,直至视线中的那只小小的寄居蟹被浪花完全的淹没……
“为什么呀?”沙滩上,随斑驳月影倾斜的那个背影背负着淡红色的月光,开口发问。纷扬的银白色长发随风荡开,连同衣衫在空气中漂流不定,散乱的月华凋败零落,在叶天然的视线中形成无法拒绝的一种铭记。
那是即使要忘记一切,也不可能丧失的灵魂深处的记忆……
“为什么呀?”男子再次发问,语气平淡一如过往,却又似穿越了无数时空后的麻木,“为什么要杀了我们?为什么呀?”
叶天然的瞳孔猛然张大。那全身不可扼制的颤抖,使得躯体的每一寸发出肌肉撕裂的声响。许久以后,沙滩上男子不断地平静地质问声中,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些字句来,诉说着极度的疲倦:“我是……无意的呀……”
“骗人的吧?”男子恍惚间轻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从小时候起,就告诉你不应该骗人呀……‘无意’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真的是无意的!爸爸!”叶天然猛地从沙滩上坐起身来,已然沙哑的声音尖叫道,“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和妈妈会在那天来看我!”他血丝弥漫的眼睛里,有鲜红的泪不断滑落。
“爸爸……这种称呼,我可担当不起呀,我的叶大人……”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男子的语气没有情感的变化,“说什么你不知道……去看你的日子一直是固定的,这样的谎话自己也骗不过吧?仔细想想,你母亲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叶天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双手抱头匍匐在沙滩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宣泄着灵魂深处的情绪,“我忘记了!我完全真的忘记!”无法形成清晰有效的思考,他就只能用重复这样的两句话来反驳了。
“忘记了,还是不愿意说呀?”男子的身影在叶天然的意识中已然模糊,他口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却在脑海中无尽的回响着,“一味地寻找着借口,一味地重复着杀人……你不愿意回忆的话,我说给你听吧……那个时候,你根本就知道我们在那里,对吧?”
鸵鸟般埋头于沙子中的叶天然,瞳孔突然一散,而后无神地恍惚地凝聚了少许。
“从一开始,就打算连我们也一起杀了吧……”男子的声音低沉,“因为我们妨碍你了呀,因为我们只是平凡的父母,可能没有办法接受你改变的事实对吧?”
“之所以杀我们,因为我们只是普通人,无法实现你已然忘却的理想……”
“之所以杀我们,因为我们会成为你的累赘,未来总有一天会连累你……”
“之所以杀我们,因为我们从你懂事时一开始,就被憎恶着……”
“既然没有办法帮助自己,还有可能妨碍自己成为英雄,成为圣人……”男子似乎在惨笑,刺耳的话语如无法脱离的梦魇,笼罩着叶天然渐渐幼小的身躯,“那就干脆杀了好了,要将未来可能有的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你真是异乎寻常的理智清醒呀,我的儿子……”
“那又怎么样……呵呵,呵呵呵……”血红的月光下,那个退化至七、八岁的孩子抬起头来,眼神中是分裂地疯狂般的异彩。他突然低语,随后狂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杀了就是杀了,作为累赘的人类,没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杀了你们……就没有人可以用所谓的‘家人’来威胁我了……”
“杀了菲儿……就没有人知道我偷窥过她,没有人会知道我偷偷喜欢着她……”
“杀了刘伯……就没有人会每天唠叨着我是个野种,要对他感恩戴德……”
银发曼舞的男子冷冷一笑:“你自己也承认吧……你所犯下的罪孽……”
“你们这些人都应该死!因为你们知道我太多的事情……”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叶天然突然又埋下头去,双肩不断地抽动着,低低地压抑着的抽泣声从嗓子里沙沙渗出,“反正,那样的力量下正常人都会死……反正,这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人会怀疑我的……有什么必要费力去保护你们……”
“反正我只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反正……你们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此话出口,叶天然自己也突然一怔,久远的记忆中滑过岁月刹那之间的画面,在脑海中却已无法捕捉地迅速消逝。灵魂异样的振颤之后,他所有的意识突然陷入囹圄,眼中最后的一缕生机,瞬间粉碎在遥远的某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