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叫头遍,孟得穿好衣服到磨房替上海来的老马磨面。这个活并不轻松,一边吆喝毛驴,一边要不停地踏箩筛面粉。苦啊!他今年只十三岁,父母在他很小时即双亡,是叔叔收养了他。叔叔也很清苦,婶娘只生了两个女儿再没生养,老两口整天寡言少语,艰难维持生计。叔叔按照孟得爹临终时的遗愿,送他上学读书。
学校已经翻新重建。深秋全校师生到西湖采回大量蒲毛准备来年掺石灰粉墙,蒲毛采回堆放在新校建成后做教导处和会议室的三间大房子里。没来得及清扫,飞落的蒲毛给整个校园铺满了一层晶莹的雪花。
“找火柴去,这家伙点着可好看了。”杨老师对学生喊。
“我有!”孟得回答。这是他每天五更干活必备的。
“那就快点吧。”
“轰!”怎知干蒲毛像火药一样,一下向四处烧开。坏了,火烧进了堆放蒲毛的大房子,眼看一场灾难已经降临。师生们奋不顾身拥上前灭火,有的用盆端水,住校师生拉来毛毡盖压,终将大火扑灭。
“是谁点的火?”满身沾着蒲毛和灰尘的史校长厉声发问。
师生们互相瞅瞅只是没人吭声。
杨老师指指孟得:“是他。”
“给我按倒,把打屁股的板子拿来。”
一个学生取来两米多长的木板子。校长按过狠狠往孟得屁股打了十余下。
几天过去了,放学回家路上,与孟得同行的玉强摸了摸他的屁股:“还痛吗?”
“轻点,肿还没消。”
“看你那个样,能有多痛!”
“你别嘴巧,说不定哪一天你也挨顿试试。”
这话还真让孟得说准了。
玉强的班里有几个女生,家里富,书包里常装有好吃的,杨老师嘴馋,爱要点尝。
上课前女生苏金花和王云香用捶头互相打着玩。
“小心娃娃打掉了!”坐在二人身后的玉强开玩笑似的说。
“哈哈!苏金花和王云香怀娃娃了!”打着玩的女生本没在意,坐在后排的全班年龄最大的周金高叫起来。
苏金花、王云香顿时伏桌大哭。
班主任杨老师上课来了:“这是咋啦,咋回事?”
“玉强说她们肚子里怀了娃娃!”
“好呀!好家伙!玉强你给我站起来!”杨老师大怒,但今天很民主,问大家,“你们说该咋办?”
“打屁板子,打屁板子!”几乎是异口同声。
周金到处没寻到校长打孟得用过的那根长条板,拿来了破风琴上不到一米的桐木板。
四个大点的学生死死将玉强按倒在条凳上,杨老师一举板子,玉强即高叫:“妈呀,痛死我了!”头一板打下,谁知这桐木板又短又宽又轻,玉强不仅不痛还觉得挠痒痒似的,挺舒服的,他更加提高了嗓音,“妈呀!快来救救我呀!痛死我了!”
听到哭叫声,有些班级的师生前来看望,连史校长也进了教室,他夺过杨老师手中的木板扔到教室外:“简直是胡来!”
放学回家路上孟得从后面追上来:“咋样?舒服吧”?
玉强:“美气得很,很想再挨一顿。”
玉强开始怀恨起那两个女生了。
星期天早饭后,玉强上城墙找着掏麻雀儿子玩,见城外面墙边不远处苏金花和王云香在挑苦苦菜,他拣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砖块,上了墙垛沿口对城下边喊:“挑菜的,看家伙!”将手中砖块扔下。
“好哥哥,别打,别打了嘛!”
“哈哈,你们比我大,喊我哥哥,干脆喊爷爷吧!”
玉强接二连三地闯乱子,接二连三挨揍,真成了“挨打毛”了。
教算术课的王老师住在紧贴南鼓楼北墙下的王小脚家。他是外地人,王小脚是当地的寡妇,人漂亮,名声不怎么好,王老师对人说他与王小脚是表兄妹。
王老师天天吸大烟,因欠陆家烟铺钱太多,人家再不欠账卖给他烟了,他写了封信交玉强顺路送到陆家烟铺。
过了好几天王老师上课检查家庭作业,玉强一翻开书包,王老师见信还在,二话没说拿起板子猛打,直到把玉强的棉衣打得棉花飞了出来。
秋天,马鸿逵的兵跑了,解放军来了。几天来秋雨绵绵,十二匹日本大洋马拉着的大炮,汽车上装着写有红色的“打到兰州去”字样的坦克,浩浩荡荡开进了城。宁夏解放了!
寒假,学校排练陕北秧歌剧《 组织起来 》,孟得扮演转变了的二流子张拴,玉强扮演村长,不论是在舞台还是在街头,他俩挺认真,挺像,挺受欢迎,特别是挺受姑娘们的欢迎。
孟得家的磨面生意因过去面粉是卖给马家军的,现在只能停了,家境就紧了些。叔父对孟得说:“唉!我看你书就别念了,我身子骨不好,家里还有这个铺面,在家帮我做个小生意。”
“生意还是照常做,我的书也照常念,往后我放学回来,进货、担水、记账、催账一些杂活都交给我,这比半夜起来磨面轻松多了。”
半年过去了,孟得小学六年级毕业,县里没中学。叔父认为男娃娃识上几个字,睁开眼就算不错了,现今孟得已六年级毕业了,算是对得起孟得父亲了。他打定主意不让孟得继续上学。整个暑假,孟得加倍努力在家干活,并且开始寻思下一步出路。这天没事出去转时见街头贴张陕西定边县中学的招生广告。定边离这里好几百里,中间多是荒山野岭,一路吃住咋办?思来想去,还是想去定边上中学。
“好几夜翻来覆去地想啥?”叔父问。
“我想去定边中学念书。”
“咋?定边,定边念书去……”叔父没再往下说,心想,“这么远的路,他年幼能行吗?眼下家里也供养不起他那么远上学。他慢慢想到这些会心回意转的,所以就没再强往下说什么。
昨天叔父发现他在街上向人打问去定边的路咋走,回想起这几日他半夜半夜地看书,样子像是准备考试。叔父明白了,孟得是下定决心去定边上学,以他的性格,想硬挡是挡不住的。
叔父终于退让了,允许他到三十里外的新设立的吴忠师范就读。
吴忠师范的校址是旧时的刘公祠。虽已解放,学校学习、生活条件都很差,饭里常有老鼠粪、沙子粒,菜都得学生从家里自带。物质条件不好,精神条件却相当不错,教师全是省外知名大学毕业的老大学生,老师教得认真,同学们学得也认真。
第二学期三八节后,一个星期六孟得回家来对周金和玉强说:“这阵缺教师,吴忠师范又增设个春季班,金积县、吴忠市许多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去了,你们想不想去?”
周金不假思索地说:“我去。”
“我得问问老人再说。”玉强回去不一阵又返回,“老人都说随我的心,我一定去。”
第二天按约定时间孟得回校路过玉强住在南城门口的家时,进去说:“周金昨晚上又说他不去了。”
玉强插进了春季班已好几天,一日下课,教导处贾主任找他:“你们学校来信把我们学校责问了一顿,你快回去吧。”
孟得知道后进了教导处问:“贾主任为啥让他回?”
“他们学校校长说他没毕业,还是五年级。”
“他胡说,请查查,他去年就报过名,家里没让来。”是的,玉强去年暑假刚要上六年级时也来报过名。孟得继续说:“已经上春季班的同学还不都是正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在校生?”
贾主任态度严肃起来:“怎么说也不行!信上还说这个学校六年级只有五人,他一走只剩四个,有的也心思不定。他必须回去。”
没办法玉强只得退出这个学校,但他并未返回,寄住在奶奶家,在吴忠市第一完小读到高小毕业。
一九五一年夏季,灵武继北大荒和河南黄泛区几个大的国营农场之后,开始建设西北最大的国营农场,随之西北第一所农业机械化学校也在此设立。农机校是供给制,孟得的叔父劝他到农机校上学。叔父说:“这学校在家门口,吃住国家全管,毕业就开拖拉机,比当教员强,想进的人很多,就是没文化。”
孟得:“算了吧!吴忠师范的生活已经一天一天好起来,毕业也是包分配,我就在那里念完吧。”
叔父只得作罢。
孟得同班的一名绰号叫“马大”的学生,已三十出头,家里是大地主,土改虽没收了他家的浮财,可转移和埋掉的金银财宝和烟土却留到了今天。他学习成绩极差,整天想着如何装扮自己。他嘴里镶着颗金牙,手腕带块全金罗马表,脚穿皮鞋。为显示这些,常用手指将上嘴唇支撑开露出金牙,没几分钟就看看手表,为让人看到皮鞋,对不太注意他的人就伸腿去踢:“我踢你一脚。”同学们为他编个“包金牙自带笑,戴手表把手绕,穿皮鞋把脚跳”的顺口溜。
马大十六岁就结婚,见人就说自己的婆姨是土包子,恨她早点死了。他爱在外招花惹草,班里的封淑芳是国民党参谋长的小老婆,解放时参谋长不知去向,后改嫁给陕北来的公安局老革命刘红旗,她早与马大关系暧昧。
课外活动,同学们全都在操场活动,他独自背靠大核桃树半躺在地上哼小曲。封淑芳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就来到马大跟前。
和马大关系好的同胜学生马献真骑自行车过来:“马大老哥,下午放学到贾死狗馆子二楼吃粉汤饺子,不见不散!”
待骑车人远去,封淑芳笑笑:“他请称吃饺子,我有包子,晚上来,老家伙是夜班。”
马大指指她的嘴:“我就爱吃你那个包包。”
马大有钱,为抛弃土包子女人,想远走高飞。
孟得叔父又多次劝他回县上读农机校,这让他颇费心思。马大眼里有水,看出他的心事,告诉他甘肃靖远县如何好,蒸羊羔肉比吴忠的香得多,满山各凹姑娘个个脸蛋像仙桃。说着说着竟唱起了甘肃花儿:“三十五只骆驼,二十五只羊啊,拉上个骆驼子走靖远,靖远是个好地方,骆驼子卖掉要姑娘。乐家乐,乐家乐……可惜呀!就是那里没中学。不过我想好了,去平凉,那里有国立陇东师范,你要是想去咱们就合个伴,吃喝我全包了。”
经过一番思考孟得没给任何人透气,跟随马大远走高飞了。
孟得进入陇东师范刻苦学习,他没向家里写信,怕叔父来找。
马大则不然,整天到处游游荡荡,因强奸幼女被抓进监狱。
孟得不是铁石心肠,夜夜梦里叔叔总在眼前。这个学期结束时,同学们知道了他要回家探亲,捐赠于他六十六元钱,他坐上了从西安到宁夏经商的大轿车,花了七天时间回到离去半年的灵武。
叔父再不提上机校的事了,他觉得让孟得回吴忠师范那是绝不可能的,只要答应不去陇东,宁夏哪个学校他都可以去上。
宁夏境内的中等学校不多,最有名气的只贺兰中学、宁夏师范、缓宁师范三个。孟得去了宁夏师范,他没任何转学证件,向校方讲了实情后,经口头测验即批准入校。
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五日孟得毕业,被省委宣传部挑选进宣传部工作。不久,宁夏划归甘肃省,省委组织部将他分配到甘南一个藏族较多的县上学习放电影。那里的生活很苦,但他却很乐观,写给家乡已当了小学教师的玉强的信中称“甘南是我进的最好的大学”。
电影队缺少机器零配件必须到兰州去采购,一来二往在兰州熟悉的人渐多,被好心的同志介绍调入省委宁卧庄招待所。这里是专门接待省部级以上领导干部的地方。孟得仍做老本行只在内部放电影兼任团干部。以后又经人介绍与一位原籍宁夏盐池县现时在兰州上学的女子结了婚。
在此期间,玉强境况不佳,几乎被打成“右派”,只因年岁小划为“中右分子”,属内部专政对象,一些人称他“漏纲大右派”。
“文革”开始时孟得被清除出宁卧庄,调到东风影剧院放电影,被多次当牛鬼蛇神游斗。在宁夏灵武玉强则被揪上汽车在万人前示众。
这对孟得和玉强来说都是段难忘的岁月。
两人中断了联系多年。一九七四年玉强任磁窑堡革委会主任到大寨、西铺、沙石峪、红旗渠参观学习返回路经兰州时,孟得仍在东风影剧院放电影。两位老友别后重逢了。当晚是给兰州军区司令部的领导同志放朝鲜宽银幕彩色故事片《 卖花姑娘 》,玉强在放映室电影机旁的小孔中饱享了眼福。
在孟得家,玉强见桌上摆放着外文书籍,问:“能看懂吗?哪国的文字?”
“法文,去年文化部选派我明年去非洲的贝宁参加我们国家的援建项目,类似我们首都的人民大会堂,当然规模小多了。里面也有电影厅,我是专搞电影方面的设计和安装的。能学到电影方面的这点技术还得感谢甘南的山林和草滩,是那个大学堂培养了我。贝宁这个国家过去是法国的殖民地,通行法语,不学不行。”
“你真是干一行爱一行,法语容易学吗?”
“还是那句老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一些通常的法语已差不多会说了,一些通常的法文也认得些。”
连续好几年孟得一直在贝宁,中间玉强接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中有张他同贝宁总统的合影。
一九九○年三月,玉强当选为灵武县副县长,群众要求重建“文革”时被当时县革委会主任下令拆毁的文化古迹的呼声渐起。这时“左”的思潮还浓,重建高庙是有阻力的,得担一定的风险。玉强不怕,发动群众起来建设。
高庙建在明代古城墙上,位置正好对准城的中轴线。玉强要求重建的高庙必须忠于原貌,高于原貌,体形一定要和原来的相同,而且要比原庙宇高出一米,达到整三十米。大雄宝殿的四根通天柱是美国进口的花旗松。
文化科技所属文营所的同志鼎力配合,只几个月就捐资六十多万元。《光明日报》一记者在内参上发文《 灵武集巨资建高庙 》,称东南各省发洪水灵武只捐了几万元的救济款,而重建高庙则已捐资六十多万。国务院责成宁夏区党委调查此事。许多人担心,问玉强怎么办,玉强回答:“我这个副县长不当了,也要把高庙建成。”区党委、银南地委来人核查后写给中央的报告是:“灵武县集资重建的是文物博物馆。自治区副主席陈发光登上大雄宝殿问陪同的马县长和玉强:“今后塑不塑像?”没等玉强回答马县长抢先开口:“塑。”陈副主席:“塑,应该塑。南天门三个字我到北京请赵朴初写。”
灵武高庙三年建成。二○一○年国家宗教事务局授予“首届全国创建和谐寺观教堂先进集体”光荣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