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初春,宁夏刚解放不久,社会很不安宁,国民党残渣余孽气焰嚣张,处处搞破坏。一些枪林弹雨里没倒下的革命同志却在全国解放后的太平日子被黑暗角落里飞出的子弹和毒箭射中。
阿拉善旗党工委书记带两名警卫战士到省上开会,走到贺兰山苏峪口一处阴面山坡松柏茂密的峡谷时,遭到土匪郭拴子的埋伏。敌众我寡,经过激烈战斗,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旗党工委书记掩护战士烧毁文件后,三人壮烈牺牲。
旗党工委书记和战士都是榆林人,组织决定送回老家安葬。灵柩经过黄河边的这个县城,县长率机关干部、驻地解放军以及学校师生从东门迎进城,穿街而过,直送郊外的东山坡。
志义是旗党工委书记的侄子。
志义的父亲和伯父旗党工委书记都是和刘志丹同期的老革命。志义的父亲爱喝酒,一次酒醉后,一个暗地投敌的叛徒受敌人的指使来到志义父亲的家中,志义的父亲无意中把没公开身份的几十个共产党员说了出来,结果一夜之间许多人被杀。这时正值共产党与胡宗南、宁夏马鸿奎三边地区拉锯战紧张之时,组织上只是将他清除出党,再没作其他处理,社会上也没出现对他的指责,但他自知罪过深重,几次自杀被家人看管紧未成。
志义父亲只得换了新的地方,离开了榆林。为了生计,在街头摆个小摊,卖带来的一些旧书。
春暖花开,他被传到公安局,几天后又被拉到东城门外枪毙了。
志义母子住在逃跑了的国民党马营长的空院里,房子整体还好,只是战乱中门窗被人弄去。两人饥寒交迫。
这天志义外出卖书,母亲给他洗衣服时丁县长进来。县里领导全是陕北来的老革命。县长叹道:“唉呀!老姐姐,这么冷的天,还在冰凉的水里洗。”
“老丁呀,没法子。”
“对不起,实在忙,让你受苦了。这么小的脚,走路都不方便,让志义自己洗嘛。”
“眼看揭不开锅了,志义几天没卖出几本书。家里的事不能难为他。”
“我和县委李书记商量了,让志义到县城完小教书去。志义的书法在榆林出名,吹拉弹唱也样样行。”
“这是新区,人人知道他老子是‘反革命’,怕不合适。”
“不会,这里穷人多,穷人是理解的,学校也缺教员。”
志义走上了工作岗位。他任三甲班的班主任,班里七八个女生年龄比他大,都是一些干部从陕北带来的家属,文化基础差,教起来很吃力。全班的所有课全交给他带。只一个学期,学生的学习和纪律大变,几个大龄女生进步更快。
学校里的老师大都有真才实学,校长兰州大学毕业,副校长是绥宁师范的高才生。一位名誉校长是威望很高的回族大阿訇,县政府关照校长,只是大事请他到校,可他天天都来,不是看看书报,就是坐在教室最后听课。
志义的品德才干,人人夸赞。任教的第三学期加入了青年团,同期教育科任命他为教导主任,
与新中国各项事业欣欣向荣同步,学校面貌日新月异,教师增加了一倍,学生翻了两番。头批分来的杨老师一米八的个头,在吴忠市除了解放军队队员外,他是全市篮球场上的头把手。他家是佃农,现任团支部书记。
审查干部时发现校长兰州大学毕业,还加入过三青团,上级把校长调往供销社当秘书,副校长是预备党员升任校长。校长离开的第二天,他命工友老王把办公室和教导处的锦旗全取掉,工友不干,新校长要自己动手,高个杨老师奋勇为他代劳。
办公室很大,教师们集体在这里学习、备课、批改作业。
志义问校长怎么所有的锦旗都不见了,杨老师抢着回答:“是我摘的。这叫重打锣鼓另开张。”
志义:“有那个必要吗,难道是改朝换代!”
新校长清楚自己才能不及志义,当晚到杨老师宿舍拉家常:“你知道不知道志义的老子是‘反革命’?”
杨老师惊奇地说:“老师们都说他家里都是老革命!”
新校长笑笑:“老革命还叫枪决了!”
“真有这事?”
“你随便问问,脑袋打得开了花。”
“这倒新鲜,‘反革命’的儿子还能入团、当教导主任!我马上到上面问问。”
团支部开全体会。七个团员除志义外全都出身好。杨老师慷慨激昂地说:“反动老子枪决后志义披麻戴孝去收尸,典型的‘阶级异己分子’!”
志义:“我能说上几句吗?”
“住嘴,没你说话的资格!老老实实听大家的。大家说该清除出团了吧?”
众人低头不语。
陕北来的老干部大都继续调往外地,新提拔的科级领导一个比一个革命,一个比一个“左”。
开除志义的处分上报得快,县团委也批得快。
在县团委的建议下教育科同时下达免去志义教导主任、提升杨老师为教导主任的通知。教育科长归县政府留任的两名正科级干部中的一人,他无奈地苦笑:“快了,这样的苦头快轮到我了。”
“我要上诉!”志义写给州党委和州团委的申诉均被转到县团委。县团委书记教训志义一顿。写给甘肃省党委的信,均石沉大海。
后来,志义去了北京找到团中央,团中央明确告诉他,对他的处分是错误的,一定恢复他的团籍。志义在父亲被处决时未曾流泪,在离开团中央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北京有几个和他父亲一起干革命的长辈,他没有去看望。这是他第一次来北京,只是在天安门毛主席像下留了张影。
甘肃省团委、吴忠州团委接到了团中央给志义恢复团籍的公函。
志义回来了。州文教处一位同志和蔼地劝说他:“处里对你的事很重视,开会进行了慎重研究,你是个好同志,受委屈了。大家认为应建议你换个新工作环境,不必回原学校,留在州政府所在的吴忠市。原学校有你的对立面,继续在那里肯定会有新的摩擦,他们也年轻,对你对他们都不好。你看咋样?”
志义听了十分高兴:“处里的同志考虑得十分周到,不过我不是那种爱斗气的人。谢谢领导。”略加思索:“这样吧,调我到盐池县。”
处里的人很惊讶:“怎么到盐池?那可是个穷山区,比不上这里塞上江南的花果香呀!你得认真考虑。”
“请放心,陕北的黄土地养育了我,我是在苦水里成长,再大的苦我经受得住。盐池是革命老区,为老区人民出力是我的光荣。”志义回答。
盐池县将志义派往偏远的麻黄山初级小学。没多久县教育科长到学校调研,问校长:“新来的小伙子咋样?”
“深山里埋没了人才!请跟我到他住的地方看看就一切清楚了。”
志义住的是面向东南的破窑洞。门边贴着对联,左联是“天生一个仙人洞”,右联是“无限风光至险峰”,横批“风景这边独好”。
科长驻足观望了一阵凝思道:“是他写的?”
“进窑里头再聊。”
进门见迎面墙上贴着书有“苦,其乐无穷”几个大字横幅,又问:“真的都是他写的吗?”
“不信,那你想想全县还有第二个吗?”
科长是近视眼,摘下眼镜边擦边叹道:“真是眼力不行呀!这么好的人才少有。可惜县里没中学,他当中学教师也是好样的。回去我给县长建议调他给县长当秘书。”
临近元旦。学校师生设法搞了二十个腰鼓,志义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要按陕北安塞的模式教大家排练。他的大鼓敲得很有特色,鼓声可好听了。排练时,许多村民打十里外赶来观看。
这天正排练,牧羊老人张大爷见志义满身是汗,头上直冒热气,从身穿的皮袄里掏出个瓷瓶瓶到志义跟前说:“好后生看你累的,先别打了,喝上几口歇歇。”
志义接过喝了三口。
老人笑道:“行,能行,喝得好,再喝,喝。”
志义又喝三口。
志义递过酒瓶:“天冷,留着你喝。”
老人强把酒瓶推回:“喝干我才高兴。干,干。”
志义只好干了。
老人接过,将瓶口往下摇晃,欢笑:“哈哈,穷酒瓶,富油瓶,一滴也没掉下。”
酒,给志义带来了灾难。
本来敲鼓加之来回跑动指点,身子就够热,这阵酒的作用更使志义浑身发烧。坚持到太阳落山大伙散去他才回窑洞躺在了烧炕上。没睡着,往事一幕幕涌上了心头。他嘴里反复高叫:“杨老师,校长,我咋啦?到底为啥呀?”不一阵,他跑出窑似乎追赶什么,喊声更高,“就是的,我老子是叛徒,该枪决……”
住在附近的人们听见动静纷纷赶来,越听越感觉不对劲。几个成年人扶他进窑,都制服不了,就让人去公安派出所请人来。
山高路远派出所人到了已经是深夜。带他回派出所的路上,经过一处危险地段,志义摔到很深的山崖下,没受外伤,只是后脑起个大包。派出所人员怕再出乱子就让志义睡在自己的屋里。谁知黎明时志义早已不在了。
晚上,玉杨去看电影。快到十字路口远远看见一衣衫破烂的乞丐模样的人有些像在县城完小教书的志义老师,紧跨前去,果然是他。
玉杨十分惊奇,不禁喊道:“天哪!这是咋啦?!”
志义呆滞的眼神凝视着玉杨不语。已经有人过来围观,玉杨便把他扶入路旁的饭馆。“小师傅请快点来盘条子肉,四两白干。”志义爱吃条子肉,他老娘的条子肉做得相当香,志义常拉玉杨去品尝。
又碰见哈老师,他问侯志义,志义不语。玉杨说:“坐定了慢慢再问吧。”
“志义,你这个老先生到底咋了么?”哈老师问。
也许是热条子肉和酒的好处吧,志义开口了:“我疯了……用刀子剐,不痛……”见玉杨和哈老师不动,伸手抓下玉杨胸前戴着的证章,掰开证章后将别针深深刺入手腕的肉内。玉杨急忙抓住他的手拔出了别针。
哈老师略懂医学常识,两人细看都摇起了头。志义眼神迷乱。
在玉杨的照料下,志义住了三天。玉杨按照志义的意愿送他回了老家榆林。
转眼几年过去,玉杨已调县团委工作。一九五九年春,接团中央通知玉杨去延安参加第一次青少年造林节。在宝塔山植树中见到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同志。
返程中,玉杨绕道先去榆林,探望日夜想念的志义老师。
昔日在一起教书时,志义对玉杨讲了他家的一切。按照他当时的描述,玉杨径直去了鼓楼东边六十米开外一个面南的四合小院。志义老娘正坐在门口石墩晒太阳。老人家青丝已变白发。玉杨深弯腰问候她:“老人家,您好!”见老人欲起,上前扶道:“我是玉杨呀!”
老人身子骨硬朗,双手抓住玉杨的胳膊说:“天哪!啥风把你吹来了。”
“团中央的春风。”玉杨说。
“快,快,进屋。”
正叙谈,里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端着一盘茶水放在桌上。
志义娘介绍说:“她叫玉珍,是中学教师。”
玉杨见桌子正中摆着块雕刻精美的砚台就问:“你们家全是文人,砚台是离不了的。”
“这是前年政府派人送来的,贺兰山的石头。”
“志义能写字了吧……”
玉珍见玉杨说了半句把话咽回,明白他已觉察到志义可能有啥不幸,坦然说道:“你听了别难过,志义回到家二十九天就去世了。”
志义母亲说:“我们家老一辈为革命出了力,流了血,就是志义年轻轻就去了,没能圆了他的志向。”老人揩了把热泪。
“志义已经作出了不少贡献,他教书育人,许多娃娃都成器了,当老师的,当干部的,参军的。他们都会记住志义的人品。我自己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玉杨说。
次日玉杨要去志义的坟上看看,老人和玉珍陪同,玉杨劝老人别去,老人不依。老人小脚,玉杨要她拄上拐棍,玉珍摆了摆手。
志义安葬在榆林城东北青龙寺附近的黄沙滩。青龙寺是座古刹,庙宇宏伟,庙与黄沙间弯曲着一条潺潺清流,如同盘龙,四处草花芳香,是一处风水宝地。
返回途中玉珍深情地对玉杨说:“志义身旁我放有另一块贺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