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家人去扫墓，志强年老且病未痊愈，就独自待在家中，坐在阳台上凝神观望天空，长叹：“人世和太空一样，时刻有星星陨落，可星星仍是那么繁多；地上的人们也每时每刻有人去世，但还是一代比一代多。”
一桩往事不由得浮现在他眼前……
那年省政协换届，志强是县政协主席和省政协委员，出席了会议。这是省政府换届史上从未有过的会议。经省委提名、报中央同意的省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贾才是省政协主席的候选人。这样的候选人理应是没问题的。会上贾才摇着折扇，满面红光，气度不凡。临选前，正副主席候选人一一登台亮相回答委员的提问。记者胆大，问贾才：正主席是等额选举，会不会有人把票投给别人？他断然回答，这还用问，大家会听中央的。
临选前县上同去的几个省政协委员告诉县政协主席志强，他们熟悉的人中说贾才这个人不怎么样。志强劝大家不要听信闲话，还是投票给他。
正主席选举历届没出过意外，这次选举结果一公布，贾才的票离半数差了很多。会也就热闹了起来，要进行第二次选举。省委书记到会，神态严肃地大讲了一通，要大家把贾才一定选上。事与愿违，第二次选举贾才的票比第一次还少。同时召开的人代会已结束两天，香港新闻界不断电话访问。大会再次延期的次日下午，各地市县的党委书记纷纷赶来，逐个与委员谈话。终于起了作用，第三次选举，贾才勉强过了半数。
这次的换届也让贾才和志强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
一九九七年夏季，地区政协联络处召集所属各县政协领导到所辖各县巡回视察。政协领导们到了工业发达的永红县，受到的接待特别热情。永江县的政协主席是志强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到过的每个县座谈时他都打头炮，这次要志强替他先说。
午餐时老同学不时到桌前请志强尽情喝酒。
酒使志强冲动：“我给省政协提个意见，本月贾主席陪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到几家大工厂视察，几次路过我们门口也没进来。相反，省人大主任来，每次必到县人大，帮助解决了许多问题。平常电视、省政协报宣扬的省政协的业绩多都是李瑞环主席几次来视察的结果。政协报上的心连心活动，和谁连了心？我们穷，和他不一心，不希望他来。”
坐在身边的邻县省政协委员高老师抓住志强的胳膊低声说：“少说为好。省政协副秘书长也在。”
“完了。我明白，说了也没用。”
到最后一县视察完后志强返回。第二天上班，办公室同志告知明天省上贾主席要来。话音刚落电话响，志强接过：“郑主任你好。”地区政协联络处办公室郑主任的声音：“志强，你前天的发言捅下乱子了。”
“没关系，天塌不下来。”
“思想上还是有点准备吧。”
刚上班，贾主席带着一帮人前呼后拥由县委王书记和政府张县长陪着来到了政协。政协没人出去迎接。
贾主席高昂着头先进了办公室，这回手里摇着的是把黑色折扇。看见墙上布置的政协委员的照片说：“这还少见。”
“主席您好！”刘副主席站在他身后。
贾主席回头：“县政协我只认识有为同志。”
到会议室。贾主席：“不要按惯例坐。”示意刘有为坐在他跟前。“谁汇报？”
在场的人傻了眼。
王书记：“我看就让志强先谈吧。”
志强真想退出去。
贾主席：“那就快说吧。”
冷场。志强耐不住了：“还是贾主席先指示吧。”
“那像话吗？”志强把写了提纲的笔记本从桌上拿起起来，“我汇报……”
志强只说了几句，刘有为插言道：“胡说，哄谁？什么关心委员，我这个副主席病了也没人去看。”
“怎么没去？我和主席去看你，带的东西还是他掏钱买的。”本没发言资格的办公室主任小杨开了口。
“唉！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话没谱！”寡言少语的阿訇马副主席直摇头。
一个常委言道：“领导班子‘四化’提出十多年了。我县政协尽是老头，我看该叫敬老院了……”
阿訇老人插言：“常言道少年莫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日红。小伙子，你也不小了，你能青春永葆？”
会议达到了贾主席期望的效果。
一清早天就阴沉，预示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声炸雷响过，室内暗了起来。
贾主席瞅瞅窗外：“怎么还不开灯？”
“天下雨了，主席是不是先到招待所去休息，等吃过午饭再视察？”
“不，不。时间宝贵得很，太忙，得今天赶回去。”
刘有为在省政协熟人多，坐上了贾主席来的车。
第一站先到了精神病院。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没雨鞋，贾主席不愧身强体壮，身先士卒蹚水，其余人只得脱去鞋袜紧随。
医院的华大夫是县政协常委，刚才政协的会上他在场，没见志强下车就到车里安慰志强：“没见过这号人，立竿见影，以官压人。我看他脑子有问题，只知道让刘有为替他当马前卒，就不曾想那样的人会不会向他讨回报。凡心胸狭小的人多不长寿。”
雨没有变小的迹象。不得已只好重返招待所。王书记要忙着备饭。
贾主席：“早着哩，硫酸厂的餐厅已准备了。”
省政协副秘书长来到志强休息的房间：“志强同志，全都怪我，不该把那天的发言汇报给他。你们教育科的张科长，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学，他来过了，告诉我刘有为人品极坏，让你受委屈了。”
（二）
刘有为，何许人也？不简单。参加过抗美援朝，被美军俘虏后，转交台湾，后再去日本。他见多识广，会许多本领，是归国华侨。
他提前来到硫酸厂餐厅，见到厂长吼道：“小子！他妈的准备得咋样？”
“地炉子连夜打好了，烤全羊这家伙真麻烦。”
“放你妈的狗屁！”看羊还拴着，把羊按倒，“快拿刀子来！”
“能行吗？”
“他妈的，连人都杀过。”他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羊啊！比斯米俩西，手里拿的铁家具，命归天，血归主，皮皮送到省政府，不是我不可怜你，是那个大官要你死。”
刘有为常出奇招怪招，回国一年，与家人以及亲属凑了十几个组建了一个新的民主党派，主委自然是他。随着政协换届，堂而皇之当上了副主席。不几天，他办公室门上出现了“溜有为”的字条。自此人们背地里称他为“马屁精”。他神速创立了“中山事业开发公司”到处敛财，许多初期不了解的人把钱投到了公司，久了发现早已上当，追要不成就打官司。这年夏天刘有为常在法庭前的太阳下戴顶大草帽大口吸烟。政协干部看了都脸红。
吃过烤羊，贾主席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刘有为高兴极了，给厂长举起大拇指：“小子，首长‘米西’后，夸你的，希望的大大的有。”
“真的？那我一定好好报答。”
“我的，搞投资的，你的要大大的回报的。”
贾主席临行雨仍下，见志强没到眼前送便对志强高喊：“同志！注意修养，要高举爱国统战的大旗！”
志强高声回答：“我比你举得更高。”
（三）
贾主席回府后惦挂着两件事。他拿起电话：“有为吗？那小子表现如何？”
“嗨，他妈的，嘴里还整天哼着曲子。”
“别让他太高兴了。”
“首长放心，我保证让他没有好果子吃，我给你出这口气。”
“可不能动粗的。”
“不是怕犯法，我真想宰了他。对，听你的我把武攻改文攻。文攻吧。等好消息。”
县上开致富能手大会。刘有为与硫酸厂厂长坐在一起，见志强从身边过，大声说：“政协他妈的就好了志强狗家伙一个人，别人都受气。”
“你嘴里干净点！”志强说。
“这算客气的，看我以后咋收拾你。”刘有为狠狠地说。
“你快上台去。”厂长用力把志强推上主席台。
刘有为在台上也有位子。上台后继续大吵。主持会议的金副县长一面阻止刘有为不要胡闹，一面把志强劝下了台。
硫酸厂厂长与“马屁精”一丘之貉，一文一武。刘有为喜欢武的，厂长擅长文的。
厂长的所作所为厂里人早知道，调到这里时为他举办的接风宴席上，与他在县煤矿一块工作过的管理人员拿出一张报纸，上面刊登一幅名为《 攻关英雄 》的漫画，配有这样的打油诗：香烟盒子枪，酒瓶手榴弹，糕点炸药包，西瓜地雷战，炸得后门开，牵得俘虏来。厂长接过看了，指着画中举着书有“攻关英雄大旗”的人笑着说：“还真有点像我。”此后大家当面称他“攻关英雄”，他也洋洋自得。
厂子年年亏损，长期拖欠职工的工资，可他逢三、六、九领着长相俊俏的女采购员提上大包小包到贾主席家汇报工作。很快省上通知硫酸厂作为省重点化工企业归省直管，升格为县团级。
这还是不合厂长心意，他反复找贾主席，明确提出要过过地方父母官的瘾，进县政府。贾主席立即照办。到换届前果真成了副县长候选人。社会上议论纷纷。
贾主席的热线电话：“候选人算是当上了，选举没问题吧？”
“放心，闭着眼睛也能选上。吕副县长管农业，威信高，农民代表听他的。天一黑他就带着招工指标和柴油票找代表做工作。机关干部也有人出面去打点。司机说已经跑坏了一套车轮。”
贾主席仍放心不下，接通县委书记的电话：“喂！老王吗？他当选没问题吧？”
“难说。”
“你得给好好操点心呀！”
机关干部代表起初大都摇头。一件事起了反作用。地区很重视，提前派来一组人马来县，放出风如出问题，将会把大会延期。这使大家回过了神。机关党委书记开会时笑着说：“不要白不要，送到手就收。”一时小城里人们大把花钱，好烟好酒买断了桩。
选举结果让贾主席大为震惊。
散会。没等主持会议的开口，大家齐声：“胜利闭幕！”
招待所内处处听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招待所所长不是代表，竟振臂连声高呼：“人民万岁！人民万岁！”
贾主席的夫人曾多次劝他别为刘有为一伙瞎出力，主席大怒：“认为我多管闲事就别跟我，我永远是这样，不顺心就离婚吧！”
（四）
贾主席病了，卫生厅对省级领导不敢马虎，请他住了医院。
志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工作一天比一天艰难。一个只有二十万人的县，政协正副主席加驻会常委十一人。县委书记为加强这个人才库，特意将人大落选的副主任候选人派到政协任党组副书记。外人讥笑政协是藏龙卧虎之地，有几位还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把式，常把外面的是非引进内部。志强找到县委王书记：“你是按中央政协的规格给我们配班子。”
“这还不好吗！说明你这个同志能力强啊。”
天知道。
经诊断，贾主席得的是唇癌，牙齿也跟着作怪，用啥药也只管一阵。他白天盼天黑，夜里又盼天明，直痛得牙掉了四五个，其余的也个个松动。他自叹这是苍天在惩罚自己，活着不如死了。他备了二百片安眠药暗藏着。
主席的夫人常听来人和主席讲起志强，她断定志强是个不错的同志。这几天主席常让噩梦惊醒，嘴里断断续续念叨：“志强、志强……”大夫建议快把这个人请来。
志强侧面听人讲主席夫人是北京人，清华大学毕业，是某个厅的副厅长。
一天，主席夫人打来电话给志强：“主席，您好。我是贾主席的爱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志强没好气地回答。
当听清缘由，他答应明天准去看望贾主席。
“志强来了。”贾主席夫人告诉贾主席。
“带刀子了没……”
她眼里溢出大滴泪水，附身低声：“带的水果，他正换衣服，就来。”
主席脸上显现出笑容。
主席夫人见贾主席眼神是让她来床前。她俯下身去，听到他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喃喃声：“晚了……白活了几十年……才晓得害人终害己是真理……”
贾主席英年早逝。
主席逝世后的第二天，主席夫人给志强去电话：“贾主席追悼会明天举行，你能抽空来吗？”
“追悼会多是高官，我级别不上档次，也讨厌大操大办，就免了吧，请你节哀。”
料理完主席的后事，主席夫人来到志强家，带来她书写的“金石不随波，松柏志岁寒，冥此芸芸境，回问自心观”。志强也将省内一位著名书法家临摹徐悲鸿的“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赠与她。
无际的太空中，见到的只有太阳和月亮大。人类繁衍的地球上，有些人如同几粒灰尘。
当今祖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如初升的太阳，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代。
万物生长靠太阳。志强相信自己会兑现退休时大家告慰的“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