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这几天，万山在家休息，目睹了妻子头痛时的痛苦情景。他心情很沉重，家里也没了过年的欢乐景象。小玉的头痛是一阵一阵的，以前是几天犯一次，现在是一天犯一两次。她的头痛病一犯，就双手抱着头，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在炕上跘以减轻痛苦，她头痛以后，脸色苍白，双目微闭，好像筋疲力尽。万山看到妻子的病越来越严重，心急如焚，惶恐不安。正月初六这天大清早，他就走了宁夏城。他打听到东门有个姓朱的医生，是医生世家，医术高。但是，人家要等过了正月十五，才开门就诊。
正月十六这天，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来。韦万山就带着妻子进城看病。到了医生那儿已经有二十几个人在排队了。万山怕等的时间长了小玉犯病。他谦和诚恳地抱拳作揖地给前面排队的人讲：“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妻子的病很重。请诸位父老长辈能否让我妻子先看，如果看得晚了，怕天黑前赶不到家……”众人都通情达理地同意了。医生说是招了阴风，得吃三十四付中药。当即抓了十付中药回来，每天吃一付。一个多月吃了三十多付中药，病情不仅没有好转，而且更加重了。小玉每次犯病，都头痛得满炕打滚，还伴有呕吐，有时眼角都抽斜了。韦万山看着病重的妻子，心如刀割一般。他再带着妻子进城看病，那朱医生只是摇头不语，连药也不给开了。他又找了南关的王医生去看。王医生说：“是神经性的头疼病，不好治，吃中药慢，除不了根。最好针灸，得每天针灸一次。”万山就在南关找了一家旅馆，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天天陪妻子扎针。女儿小芳让三婶给照看。
一天下午，小玉在旅馆睡着了。万山想到街上透透气，他刚走出双城门洞，就碰见了同学蔡彦冰。蔡彦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万山，你咋了？怎么在这儿愁眉苦脸，无精打彩的？”韦万山把妻子住在旅馆看病的事告诉了他。蔡彦冰安慰他一番，就滔滔不绝地告诉了他一些同学的情况：“就我们俩回家种田、娶妻生子。其他同学都到外省去念书了。有的在北平教书，有的参加孙中山的军队还有的做了官。前年陈天坤回来了。说他在北平参加了‘五四运动’……回来后，他老爹就逼着他结婚。看着哪儿都不让他走。年初五的晚上，我正吃晚饭。他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他偷偷溜了出来，身上没有钱，向我借钱逃走。你想，我爹妈当家，我哪有钱呢！只好把婆姨的二十几块私房给了他。直到现在我婆姨还在埋怨我呢。”老同学见面有说不完的话。蔡彦冰还要说。韦万山打断了他的话，说是回旅馆照看妻子。蔡彦冰的家离双城门有一里远，而陈天坤的家离蔡彦冰家不远的陈家寨。
针灸了半个月，小玉的病有些好转，精神也好多了。可是，她想女儿。看丈夫在这儿也吃不好，非要回家。就又抓了几付中药回来了。她吃着中药，感觉好多了，能撑着做饭，收拾屋子。万山放心多了，就去粮行照看生意。
又过了半个月的一个天中午，有人到望月街粮行喊韦万山，让他赶快回家，妻子的病重了，他听了心跳加快，腿子打软。但他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跑。他一进屋，就看见妻子大汗淋漓，昏迷不醒，脸上没有血色，像一张白纸，呼吸微弱。韦万山抱起妻子千遍万遍地呼喊，没有回音。刘德叔随后就带着范医生赶来。范医生一遍又一遍地把了脉博，开了药方，出来对刘德说：“快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刘德没敢告诉万山，就说送范医生回家，带给小玉抓药。其实他着手准备棺材，并派人去接小玉的母亲。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小玉苏醒了。她睁开了疲倦的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丈夫的怀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用手摸了摸丈夫的手，声音微弱地说：“万山，我怕是不行了，不能陪伴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做生意不要太辛苦了。我最不放心的是春芳。她还小，不论今后遇到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如泉涌般的顺着消瘦的脸颊流淌。小玉有病半年来，万山第一次看见妻子流泪。他强忍着心酸的眼泪，不停地给妻子擦泪水。他安慰妻子说：“玉儿，你别这么想。你会好的。医生刚给你看过说不要紧的。我不在家，你是不是不好好吃饭。看三婶给你做的挂面，你好好吃点饭就会好的。明天，我再领你进城去针灸。”韦万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妻子喂饭。她一勺勺地给妻子喂了半碗挂面。小玉的眼睛有神了很多，也明亮了许多。她手指着箱子说：“把我的衣服拿来，新做的衣服，是你领我到宁夏城买的缎子。做上了还没有穿，今天穿上让你看看。”她母亲和三婶连忙把衣服拿来。先给她穿单衣服，又穿夹衣服，最后穿棉衣服。韦万山点头说好看！好看！小玉听了，脸上充满了喜悦说：“把紫罗兰夹旗袍脱下留给春芳长大了穿。”万山说：“你穿上吧。等春芳长大了，我再给她买，你再给她做。”可小玉执意要脱。脱下了紫罗兰的夹旗袍，她叮嘱母亲叠好放进箱子里。她微闭上双眼好像入睡了，这时万山和她母亲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三婶端来了饭菜说：“都晌午过了，亲家母和万山快来吃点饭吧。”他们刚端起了饭碗，小玉又一次犯病了。她的眼睛、嘴角都抽斜了，把刚刚吃的面条也都吐了。手脚抽筋似的缩作一团，身微微发抖。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又昏迷过去了。渐渐的脸面恢复了正常，手脚也伸展了，但呼吸十分微弱。天真，痴傻的韦万山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曾想过妻子会离开自己。他认为妻子的病一定会好的，还准备明天领她再进宁夏城去针灸。因为上次针灸，病不是好转了吗？头痛的病怎么会要人的命呢？不会的，决不会的……他总是这样想着。
夕阳离贺兰山头还有丈把高，余辉染红了大地。小玉又苏醒了。她有气无力地说：“灯……点灯……天黑了怎么不点灯呀？”万山奇怪地说：“天还没有黑呀！”她母亲用手在女儿眼前摆动了几下，发现女儿双目已失明。这时，韦万山惊惶失措，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大声疾呼：“找医生，快找医生……不……不……赶快备车进城，进城去针灸……”岳母把他拉到外屋，泪流满面地说：“万山，不用再找医生了。小玉怕是不行了，你要有个准备呀！”韦万山惊惶地连连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这时三婶大声喊：“万山——小玉要见女儿，赶快把春芳领来。”韦万山赶忙把女儿抱到妻子面前。春芳哭着喊：“妈妈……妈妈——”可是，小玉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把女儿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遍又一遍。只见她的嘴唇动，但听不见说话声。突然，手一松——她走了。她两眼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屋顶。她死不瞑目啊！她挂念女儿，也舍不得离开丈夫呀！
她嫁给韦万山七年了，夫妻俩没红过一次脸，没拌过一次嘴。他们心心相印，互敬互爱。她怎能舍得离去呢？但是她离去了，永远地离开了她深爱的女儿和丈夫。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四岁，就离开了她不愿意离开的人世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她二十四岁年轻的生命虽然很短暂，但是，她的美丽、聪明、勤劳、善良，却给亲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给乡亲们留下了许多的念想，给丈夫留下了深深的悲痛。
妻子的病逝，像晴天霹雳，使韦万山痛不欲生。他先是瞪着眼睛发怔，谁喊他都不应声，好像没听见似的。过了两个时辰，他突然发疯似的跑到祠堂，跪在他父母的灵位前，一边哭，一边诉说：“你们为什么都走了？丢下我和女儿怎么办？妈妈听见了没有？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苍天啊！你把她赐给了我，为什么又要夺走她啊？她才二十四岁呀！她是那么完美！七年了，我找不出一点点理由来责怪她。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令我佩服，令我感动，令我敬重……”
在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母亲、妻子，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要说母亲去世了，对他的打击大，但他还能承受得住。因为他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年仅二十四岁的妻子去世，对他的打击是让他无法承受的。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眼前这个事实，谁劝他都听不进去。他神情恍恍惚惚，六神无主，整天守在妻子的灵前，无声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地流淌。他两眼发直，有时自言自语地说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他完全崩溃了，饭不吃，觉不睡。妻子的丧事全由三叔和刘德叔商量着操办。堂哥韦万川来劝说，他不理睬，拉他起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他纹丝不动。韦万川责备地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你这样不顾忌自己的身体。就凭你的人品和家境，过个一年半载再找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是随便吗？”只有三婶了解韦万山此时此刻思念妻子的悲痛心境，那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因为她住在对门，知道他们夫妻俩平时的恩爱有多深？三婶也想念侄儿媳妇，这两天她的眼泪也没干。她也睡不着，吃不下，但还要硬撑着给万山操心这个家，操心小春芳，操心招待来吊丧的亲戚。
阴历的三月二十四日这天出殡。除了亲戚之外，来了许多乡亲，来了许多小玉教绣花的姐妹们。她们都来给她敬上一炷香，向她告别，为她送行。乡亲们都惋惜地说：“多好的媳妇啊！年纪轻轻地就走了，老天爷怎么不长眼睛呢？”邻居宋大爷站在大门口，目送着远去的灵柩，流着泪对乡亲们说：“这几年，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万山的媳妇时不时给我们家送一些粮食。没有这些粮食充饥，我的老伴也许活不到今天。这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年轻轻地就走了。老天爷呀！你为啥不让我这把老骨头替她去死呀！”他让孙女小兰给小玉戴孝。小兰每天早早地来到万山家，领着小春芳给她妈守灵、烧纸，直到出殡。
埋葬了妻子，韦万山病倒了，卧床不起。这巨大的打击和难言的痛苦、思念把他击倒了。他的眼睛充满了哀伤，躺在炕上不时地失声痛哭。十多天了，他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发呆，就是流泪。这一天，三叔、三婶、刘德老两口都来劝他。他才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她有多勤劳、多善良……她常年累月、夜以继日地给别人做衣服、绣花。她做什么事，心里总是先想着别人。都是累病的……累病的！我真恨自己呀！为啥不制止她呢？”他就这样完全沉浸在对妻子美好追忆的冥思中。这追忆使他的心涔涔流血；这追忆使他痛不欲生。四姐留在家中照顾了他十几天就回去了。现在家里空空荡荡的，冷清凄凉。今后的日子，他和四岁的女儿怎么过呀？
韦万山的心死了。他活着是为了女儿春芳。但是，他活得如行尸走肉。也许时间会慢慢抹平他心灵的创伤。他悲叹自己命苦，童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不，他还不到中年。他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就倍尝了人生的苦果，倍感人生的凄苦，倍觉人生命运的坎坷。他自己问自己：“难道人生来就是受苦难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