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时三月跋涉八千里, 谁知这里竟是人间活地狱
经过三个半月的长途跋涉,农历八月二十日这天,于成龙主仆五人来到柳城县冲脉圩。一问乡老,得知西北面那如蘑菇般开放的山脉,就是罗城县境。
“终于到了,这下可好了!”众仆役一齐欢呼雀跃起来。担任书吏的苏朝卿三两下就扒掉自己脚上穿的烂草鞋,往山沟下一撇,随即在旁边的月亮泉洗了脚,换上临走时恋人送的草鞋,美滋滋地自言自语道:“终于到罗城了,嫦娥你千针万线做的布鞋马上派上了用场。明天我就可以到气派堂皇的县衙门跟于县令坐堂处理公事了!”
受苏朝卿的影响,其他几个仆役,也纷纷脱掉草鞋或烂布鞋,脱去破衣烂衫,换上新衣衫,新布鞋。
“梳洗打扮好了没有?”于县令受众人乐观情绪感染,也喜笑颜开地说,“打扮好了,就马上出发。要知道,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县城,我们可不能在山里过夜呀!”
“没问题,绝不会宿山上!”众人一鼓作气登上山顶。“罗城县城在哪里?”众仆役全都睁大眼睛,举目搜索。然而,任众人百般搜寻,根本看不到房屋、院子。只见树木参天,蒿草遍地,雾霭蒙蒙,不见人影。不时传来狼啸猿啼之声。众人不禁心惊肉跳。
“我们为啥要来这种鬼地方呀?”众仆役几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哀叹。
“出发时,我就对大家说过,罗城是个山区县,山区就是这个样子,否则满山满坡光秃秃的,那岂不更糟?”于成龙鼓劲道。
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罗城县城。只见城郭倒塌,犬牙交错。走进城内,屋塌墙倒,瓦砾遍地,根本不见居民踪影。好不容易看到一户人家,正想上前询问,不料屋主人一见生人过来,立刻如临大敌,乒乒乓乓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一路走去,共看到六户人家,全都是一见生人,立即关门不止,连打听县衙的机会也没有。
夜幕降临,到处一片黑暗。看来,当务之急得找一个住处。他们来到一座关帝庙。“今晚只好在此处暂宿一夜,明天再找县衙。”主意已定,于成龙吩咐众人歇息。于是一行人打扫了一下关帝庙,打开铺盖,栖身下来。连日奔波劳累,众仆役不一会便鼾声迭起。
可是于成龙却怎么也睡不着。
四壁透风的关帝庙,黑灯瞎火。虎啸狼嚎声不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而猿猴的凄凉啼号,则令人生出无限悲伤。
他藏身于为关公牵马扛刀的大将周仓的塑像背后。透过从外面飞进来的萤火虫的微光,看到断了刀头、只剩刀竿的周仓,接着又看到头颅断了正随风摇荡的关羽,他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悲伤: 威震三国的关羽断头后,首级挂在城头示众,这就是“走麦城”的惨况呀!我今天的情形,岂不类似当年走麦城的关羽吗?想不到我堂堂一任知县,治下的县城居民只有区区六户!这副烂摊子,纵使诸葛再世恐怕也难有用武之地啊!
这么想着,念叨着,最后,连日来巨大的疲劳终于压倒了他,他迷糊了过去。
突然,一阵凄厉的“救命”声惊醒了他。他急忙爬起,是睡在最外面的仆从水牛在叫喊。原来,水牛朝里睡,把一只脚搁在庙门口,不想被过路的一只狼顺手牵羊,咬去了半个脚趾,只痛得喊爹叫娘。
于成龙连忙打开包袱,拿出一味草药,为水牛敷上包扎起来。
“真险哪!亏得头在里脚在外,若是头朝外,这六斤四两(头颅)就没了。”苏朝卿心有余悸地说。
“现在天已大亮,我们还是赶紧去县衙吧。”于县令留下受伤的水牛,带着其他几个人,继续去找县衙。
一路打听,终于找到坐落于偏僻之处的县衙。
进了围墙一看,于县令心里咯噔一下,只叫了一声苦!
这哪像县衙的样子?堂堂县衙竟无大门,台阶上蒿草高过人头。中堂仅有草房三间,黑黑的,潮潮的,阴森森的。地上遍布青草藤萝,一片死寂,令人毛发直竖,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一群蝙蝠在里面乱飞,粪便雨点般落下来,地上到处是蝙蝠粪,臭得人直恶心。这地方怎能住人,又怎能审案断事?
忽然,仆从山泉一声惊叫:“快,快走!蛇,大蛇!”他连喊带退,吓得脸也变白了。于县令一看,果然是一条大腿般粗、扁担般长的大蛇,威风凛凛地昂着头,旁若无人地从茅草屋里冲出来。他连忙拾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那蛇竟回过头耀武扬威地看了一眼,然后拨转头,呼啸着冲向台阶的蒿草。随之,那蒿草裂开了一条宽宽的路……
众人纷纷咋舌瞪眼,心头掠过一阵阵惊悸。
“呜呼!哀哉!这真是一个人间活地狱!”于成龙不禁长叹道。面对这个豺狼虎豹出没,大蛇蝙蝙作威作福的地方,他忽记起南朝著名诗人鲍照所描写的那幅恐怖凄凉的图景:野草遮闹市,藤蔓绊道路;堂屋里排列着毒蛇和短狐,台阶上獐与大飞鼠争斗;鬼怪在风雨晨昏出没呼啸,饥寒的鹰、鹞磨嘴怒叫,白虎藏匿林间饮血食肉……
“老爷,我们赶紧回家吧!在这个鬼地方,不是被虎狼吃掉,就是被大蛇咬死呀!”苏朝卿的话,随即引来众仆役的齐声响应:“对,老爷,还是趁早回去吧,何必把性命丢在罗城这鬼地方!”
回去?--灰溜溜地回到家乡?于成龙心中一激灵:无功而返,我还有何脸面见故乡父老?自己满肚才学难道真的要永远闲置永宁,烂在肚里,老死故乡?不,不,这万万行不得!
他看着众人,推心置腹道:“我们这一走,不仅会让家乡人笑,而且会让罗城人,让柳州府台,让省城督抚骂呀!笑我们是软骨头,是胆小鬼,骂我们做事虎头蛇尾,不能善始善终呀!”他略停了片刻,又道,“再说,我们盘费已用光,若现在回家,再走三个半月的盘费从哪里筹措?”
一席话,说得大家低头无语,只得留下来先干一段时间再说。
县衙不是十天半月就能修复的,它需要不少资金。因此,最实际可行的落脚点,还是昨晚住过的关帝庙。
说干就干,他们从农家借来砍柴刀,砍竹篱编席作门,用破瓦碎石拌烂泥在中堂垒成案桌,作为审案的地方。案后壁的关公周仓塑像后,挖了个地灶,安上从倒屋残墙的瓦砾堆中捡来的一个瓦罐作为锅,烧饭菜。
一个天底下罕见的县衙门,就在关帝庙破天荒地诞生了。
忽然,山泉和水牛,从外面抬来一块长约两尺、宽约一尺的石板,端端正正地放到刚砌成还湿漉漉的案桌正中,对莫名其妙的于县令道:“老爷,官府审案都要拍惊堂木。我们刚才砌成的案桌,都是烂泥碎石台面,拍不响。这石板台面,一拍就响,能显示大老爷的威风哩!”
于县令笑了:“我审案不用惊堂木。县令吹胡子瞪眼,百姓害怕。现在全县城总共只六户,一拍惊堂木,百姓岂不跑光?我这个县令岂不成了光杆司令?那样,我们真的只有灰溜溜地回家了!”这席话说得大家也笑了起来,“不过铺上这平坦的石板桌面,确实比那泥桌面好看得多,也气派得多,看了让人舒服。”
第二天,于县令一行找到城里几户人家,了解罗城如此破败的原因。一位吴姓老秀才拿起长长的竹烟枪,按上一锅自种的烟叶,一边沉思,一边用官话在袅袅的烟雾中慢悠悠地讲述起来:
“一是连年自然灾害。”他两眼迷茫,似乎陷入了沉思和回忆,“万历四十五年(公元一六一七年),遭遇旱灾,饥民死去大半。走在路上,到处可以见到死人,真可以说是死尸遍地呀!”说到这里,他一声悲啼,“我爹娘,我哥哥,就是遭遇大旱被活活饿死的!”
“老先生,如此接连大旱,难道官府也不赈灾,不过问吗?”于成龙忍不住问道。
“嘿,官府?”吴老先生冷笑了一声,“广西地处边疆,大小官吏都认为天高皇帝远,因此随心所欲敲诈勒索,尽力填塞自己的腰包,哪里还管百姓死活?”他边说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官吏非但不顾百姓死活,甚至还抢男霸女。凡新娘子,他们还规定要享受‘初夜权’--只要是他们看中的姑娘,都必须先由他们进洞房,再还给新郎!”
说到这里,老秀才的声音颤抖了,他不禁骂出声来:“真是一帮衣冠禽兽,遭天打雷劈的!”
老秀才咳嗽了几声,又言归正传:“第二个原因是,土司头人刑法严酷,鞭笞杀戮,作威作福,百姓避之如虎狼。因此,百姓有的远逃他乡,有的躲避深山,有的则干脆投靠草寇打家劫舍。”
“土司头人如此无法无天,难道明朝官府不加管束?”于成龙不禁又疑惑了。
“明朝廷歧视少数民族,对边疆百姓采取放任政策,只要当地土司头人能服从朝廷命令,便任他们作威作福。罗城是前年刚归入大清版图,头任县令许鸿儒,连同家属五人,就是被土司杀死的。”他放下烟枪,一把捋起裤子,露出那畸形的左膝盖,“我这条左腿,就是那年遭大旱交不出粮,被土司施‘老虎凳’酷刑搞成残废的。”说到此,年近古稀的人,竟失声痛哭起来,“我们遭受的土司头人的罪,三天三夜也吐不完哪!”
“老先生,莫伤心,莫哭坏了身子。”于县令劝道,“现在好了,朝廷已作出规定,一切政令归官府,土司头人若有违法,官府有权处置他们。”
“真的吗?”老先生精神一振,两眼露出欣喜之光。他继续说下去:“罗城破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明末清初,罗城经历了将近二十年的战乱,多次成为战场。罗城成年男子,有的被抽丁拉去打仗送了性命,有的被拉去作民夫,因此,有男人的家庭纷纷逃亡。”
老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想了想,又说:“那逃兵也扰民,败退下来的军队,在罗城和滆县,掳掠和杀掉百姓约有上万人之多,百姓纷纷逃入深山峡谷去避难。这才搞得县城破败,田地荒芜。”
老者的话使于县令感到十分吃惊。怪不得人口如此之少!正想问问老先生怎样才能使百姓归田,不料吴老先生先问道:“第二任县令苗尔荫逃走至今已有大半年,一直没人愿意到这里来。没想到于县令却愿意到这个山穷水恶、偏僻落后之地上任,不知您到底图个啥?”
“老先生,范仲淹有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何等的胸怀和境界!我于成龙虽然仅是一个七品县令,但照样愿意竭尽所能,使罗城百姓安居乐业,早日过上五谷丰登的富足日子!”
这吴老先生是前明秀才,学识不凡,志向远大,他正是以范仲淹为自己楷模。中秀才后,他本想一鼓作气连捷登科,夺取功名,为国为民作一番事业。但因父母病重又相继去世,守了五六年孝。等孝服除,看到明末官场极端腐败,李闯等农民起义连续不断,神州大地烽火遍地,于是便收敛起一颗功名之心,隐在这穷乡僻壤,以教授一班学生为乐。不料被土司、战乱搞得百姓逃亡,孩童不见踪影。如今,只有和膝下一个十多岁的小孙子相依为命。
好多年没遇到有学问的人了,如今见新任县令居然以北宋名相范仲淹的名言为座右铭,要在罗城一展宏图,为百姓造福,吴老先生不禁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于县令,您真是周敦颐所赞扬的‘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藕呀!你如此胸襟气度,令人可敬可佩。看来罗城复兴大有希望了!这是我们罗城人的福气啊!”接着又道,“于县令,我老朽无能,今后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一定竭尽绵薄。”
“好,我一定会再来向老先生请教的。”于成龙心中想,这吴老先生不仅学识渊博,人品也十分高尚,可惜年纪太大了点,不然邀到县衙协助做事,倒是挺合适的。转而他猛然又想:“过些日子,待县城居民多了,孩童多了,请他来县学宫任教谕或司业一定合适。”
于是在告别时,于县令说道:“老先生,罗城百废待兴。我到罗城,人地生疏,只恨不能多生十双手。近日,我要去全县各地安抚百姓,争取他们早日回到家园。我现有一事相托:本县学宫,烦您约几个人去看看,收拾一番。待居民多了,我们早些将它恢复。到时,请您在学宫主讲一门课程,您可乐意?”
这于县令温言软语,和蔼可亲,不像过去那些趾高气扬的官吏,吴老先生心中早已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加上兴教办学,是自己特长,在这有生之年能一展胸中才学,为培养人才出力,自己怎不愿意?于是连声道:“于县令放心,您尽管去忙大事,学宫之事,我明天就约人去看,务必不拖您振兴罗城的后腿!”说完,想想人到晚年,满肚才学即将有用武之地,吴老先生不禁笑逐颜开,竟把原想嘱咐于县令下乡注意的要紧话忘之脑后。
这一疏忽,让于成龙接下来便遭到了危险,吃到了苦头。
第二天一早,于成龙一行早早吃过饭,带了点熟土豆,便上路了。只留水牛在家留守。
罗城四周崇山峻岭,出门便是山。为了不迷路,于县令找了当地一位姓罗的中年男子作为向导(兼烧饭)往村庄密集的四把、天河、怀群几个乡进发。一路走访,一路在各村镇和交通要道张贴安民告示。过了天河乡,往怀群乡途中,沿路风光迥异,心情不免为之一振。
忽然,他们看到前面丛林灌木中金光闪烁。正好奇,忽见那金光冉冉升上天空,又猛地从半空坠落下来,转眼间变成两股:小的如同弹丸,渐渐飘散,大的如同车轮,突然迸裂。顿时五色遍野,香气袭人。
“唉,好香哪!”苏朝卿瞪大眼睛,张开大口,尽情地呼吸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大家正为这千古奇观兴奋不已,不料罗向导却哇啦哇啦大叫起来。见大家不懂,他又用手不住地比划,还解下头上围巾捂住嘴。
大家不知他说些啥,但从他那脸色发白、两眼惊恐的表情中料想一定有什么事。众人纷纷猜测,不知老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忽然,于县令看到山泉、苏朝卿,像喝了蒙汗药一般相继扑倒在地。于成龙问道:“怎么回事?”可还没等他说出第二句话,自己也浑身乏力,像抽去骨头一般软倒在地……
待于成龙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仫佬族老乡的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守在自己身边。
见于县令睁开眼,姑娘满脸喜色,用银铃般的声音向里面喊了一声:“爷爷,于县令醒过来了!”
很快,出来两人。一个是向导老罗,一个是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翁,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好险哪!”向导老罗道,“亏得银神医用银针刺您嘴唇,解了毒气。”
于成龙挣扎着想起身行礼,但仍觉得全身如一堆棉花,软绵绵的起不来。
“别动,别动,你虽然解了毒气,无性命之忧,但要起身行走,起码需两三天。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银郎中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县令问。
银郎中道:“你们中了瘴气之毒。”说完随即对于县令点点头,说,“你安心休养,我到里面去照料那几位。”
于成龙连忙又问:“他们几个怎么样?”
“您病情最轻,他们几个只有山泉用银针刺后,已无性命之忧,其他两个还在昏迷之中!”
苏朝卿昏昏沉沉睡了两夜。他全身高热如碳水,头痛欲裂,银针刺唇,毫不见效。当郎中为苏朝卿完成针灸疗法,准备替仆从天将施以同样疗法时,已过了大半天。天将终于再也没能醒来。
得知天将死去,于成龙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天将,我对不起你”,但只迈了两步,便两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慌得老郎中急忙跑过来,用手指卡住他的人中进行急救。
缓过气来的于县令,坐在天将的病床上,双手紧握着天将已经变冷的手久久不松开。想起四个月来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这样如吹灯一般灭了,他不禁痛哭失声:“天将,是我害了你呀,我要向老乡打听清楚这种怪病,早早预防,你就不会死了。这都怨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