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秋对社会的了解,仅限于上学路上的见闻,而他接触的资讯也同样受到要子全面控制。电视一天看一小时,而且只许看 NHK台。书籍方面,漫画自不消说,杂志也全部禁止,即便是文艺书,只要是现代作家的作品,不论纯文学还是大众文学都不准阅读,音乐也只允许欣赏古典音乐。
茂秋对潮流时尚可说一无所知。从初中到高中,他外出时永远穿着学校的制服。而他外出也不是和朋友一起出去活动,只是跟着要子拜访亲戚,不然就是参加古典音乐会,穿着制服也不会显得不合时宜。
至于他在学校的交友情况,由于要子依旧严格把关,没有朋友往坏里引诱他,或者给他灌输乱七八糟的知识。其实班上根本就没什么同学接近茂秋,人人都觉得他怪里怪气的。
这种无菌室般的环境,直到茂秋上了大学也依然如故。他攻读的是天文学,每天上完课后直接回家,透过二楼卧室里安装的天文望远镜眺望天空,这就是他的生活模式。
但这个时期的他,很为一件事烦恼,那就是他迟来的性觉醒。他开始以约一月一次的频率遗精,而这种现象的意义和原因他却不太清楚,在懵懵懂懂中独自苦闷。
察觉到儿子的变化后,要子经过深思熟虑,在某天对茂秋进行了性教育,地点是在供奉着佛龛的客厅。茂秋正襟危坐,要子将一个匣子放到他面前。匣里收藏着祖传的书本,用现代的说法就是性教育手册。书中的内容随着时代发展有所补充,但最古老的部分采用的还是类似浮世绘春宫图的图画。利用这些资料,要子平静地向茂秋讲述男女的身体结构、妊娠原理等等。
“这么说来,我的那种现象不是生病了?”茂秋问。
“不是。那是你拥有生育后代能力的证明。 ”
“我和某个女人,嗯,完成您刚才教导的事情后,就能生下孩子,是吧?”
“这个过程我们称为结婚。但现在为时尚早,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替你物色合适的人选。在那之前,你绝对不能接近别的女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茂秋挺直身体答道。
他遇到那位“合适人选”,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茂秋和弥生正听着“神女”说明婚礼的程序,没多久会场工作人员过来了,通知已经到了进入会场的时间,全体亲属都已在里面等候。
“那个……”茂秋开口说。
“什么事?”
“那个,呃,我母亲呢?”
工作人员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之色,转瞬又消失了。
“令堂也在里面等候。 ”
“噢,这样啊。”茂秋无奈地点点头,沉默下来。
我还有事要问呀,他暗想。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向她确认。等仪式结束后,找个空当问问她吧,茂秋想。仪式按照神前婚礼的步骤进行。这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传统,诸如教堂婚礼之类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在众多亲属的注视下,茂秋依照先前“神女”的教导,与新娘弥生共同宣读誓词,喝了交杯酒。
茂秋开始认真考虑寻找结婚对象,是在迎来二十七岁生日之后。不,准确说来,是在要子主动提出这件事之后。若不是要子开口,茂秋连想都没想过,他觉得还是不想为妙。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去公司上班,而是在大学附属的天体观测研究所当助手。和过去一样,星星是他唯一的恋人。
“要成为御茶之小路家的媳妇,必须具备与之相当的条件。首先要门当户对,这不言而喻。此外还要教养良好、精通家务,茶道、花道也要擅长。要有女人味,举止娴雅端庄,总是退后一步跟在你身后,对你恭恭敬敬。身体要健康,但只是健康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能生育优秀的子嗣。 ”
谈到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对象时,要子列出上述条件。茂秋端坐在她对面,神情肃穆地将她的意见记到记事本上。“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子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茂秋问。“那就是……”她轻吐口气,接着说道,“必须是处女。你听好,别的条件都罢了,这一条绝对没有商量余地。御茶之小路家的媳妇,绝不能是污秽之身。 ”茂秋用力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上“处女”二字,并在下方重重画上两条线。依照这些条件,要子着手物色茂秋的新娘。理所当然地,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其间她的观感大抵如下。“二十七岁?年纪大了一点。最好是二十岁上下,至多不超过二十三岁。”要子对介绍亲事的人这样说。“可是夫人,近来结婚年龄越来越晚,二十七岁也算年轻的了,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茂秋的妻子必须再年轻一些。二十七岁还单身一人,肯定有什么问题。况且到了这个岁数,很难想象她对男人还毫无了解。不好意思,这位就算了吧。 ”
即便年龄符合要求,又有如下障碍。“哦,她在上班啊。在都内的贸易公司?这样的人不行,做茂秋的妻子不太合适……”“可是这位小姐条件很好哦,从小就学习茶道和花道。 ”“但她在公司上班,对吧?这样的女子肯定欠缺为家庭奉献的态度,不是吗?而且性格也势必有些油滑,不适合做茂秋的妻子。 ”
其他诸如“曾经独自生活的女子,谁知道那时候做了些什么”,“学历太高的容易认死理”,“拥有许多资格证书的好出风头”,种种充满偏见的关卡多不胜数。因此大部分候选者连照片都没被茂秋看到,就被要子否决了。
但以世界之大,毕竟也有几位候选人突破重重难关,在御茶之小路家惯常光顾的高级日式餐厅与茂秋见了面。其中也有人获得要子首肯,觉得“这位可以做我家的媳妇”。
可到了这种时候,就轮到对方看不上茂秋了。她们向介绍人提出的回绝理由如出一辙,有的说“不喜欢他的恋母情结”,有的说“活脱就是母亲的傀儡”,还有的说“太落后于时代”。这种话介绍人自然不能转告要子,只得编个适当的借口。尽管如此,依然挡不住要子的熊熊怒火。
山田弥生是总计第三十五位相亲对象。短期大学毕业后,她在家帮忙做家务,没有工作经验,除了向母亲学过茶道、花道外别无可取之处,为人少言寡语,表情单调,总之是个很不起眼的姑娘。就连介绍人心里也觉得,与其说她娴静,倒不如说是木讷。
但要子对她很中意,山田家也回话说很乐意嫁出女儿。
如此,婚事自然进行得顺风顺水。
婚礼结束后,全体人员转往摄影室,在那里拍摄亲属合影。茂秋想站到要子身旁,摄影师却匆忙发出指示。
“好,新郎新娘请坐在那里。好好,就那个位置。旁边是介绍人,介绍人旁边是新郎的母亲。好,就这样。 ”
因为和要子之间隔了个介绍人,茂秋无法向她提出自己的疑问。不久,照片拍完,众人移步前往大厅。茂秋正想去追要子,却被摄影师叫住,说要给新郎新娘单独拍照。茂秋无奈,只好留下。
等到拍摄完毕,已经临近婚宴的开始时间。茂秋寻找着要子,但她似乎已进入会场,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听好了,我一递信号,你们就一起入场。”会场工作人员嘱咐道。“那个……”茂秋说。“什么事?”或许是因时间紧迫,工作人员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没、没什么。 ”“那么请并排站好,对,就站那里。 ”
茂秋和弥生依言并肩站在会场门前。入场音乐响起,大门打开,工作人员向他们发出信号。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徐徐迈步向前。
掌声响彻会场,摄像机闪光不断,人人都满面笑容。茂秋寻觅着母亲。要子在最里面一席,她坐得笔直,望着一身盛装的儿子。母子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母亲……茂秋在内心默默发问。母亲,我有事要向你请教,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万一……
万一婚宴进行到中间,我忽然想上厕所,该怎么办?而且还是想大便。
新郎可以中途单独退席吗?
还是说这样做很不礼貌,会令御茶之小路家蒙羞?
母亲,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便意已经相当强烈了。从今天早上起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一直想去洗手间,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帮帮我吧,母亲。
婚宴的节奏缓慢得令出席者不耐。致辞的人太多,而且个个都长篇大论,内容又都大同小异。就连本来只是登台献歌的人,也要先来段冗长的开场白。显然婚宴的时间会大大超出预计,但之后的场地似乎没人预约,会场方面也就听之任之。
茂秋的小腹渐渐濒临极限。他已无暇倾听致辞,全部精力都用来缩紧肛门。然而每当有人上台讲话,新郎新娘都要从主桌起立欢迎。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忍受着地狱般的苦痛。
近来的婚宴上,新郎中途更换礼服已不足为奇,如果有这种安排,茂秋就可以趁机冲向洗手间。可今天的婚宴并没有这一环节。这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习惯,新郎一律不换装,自始至终稳坐主桌。
婚宴提供的是法国菜肴。从冷盘、汤开始,鱼、肉类、色拉,最后送上甜品和水果。但茂秋一口都没动,他感觉只要吃上一口,直肠一带死命憋住的大便就会汹涌而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肛门括约肌上。小腹隐隐作痛,随着心脏的跳动,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他的鬓角流下黏湿的汗珠,腋下也大汗淋漓。
尽管如此,他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时向致辞者颔首致意。在周围的人看来,应该会觉得他正在充分享受这幸福时光吧。在这种境地还能如此自持,自然要归功于他受到的教育。要子早已谆谆教导过他,婚宴上新郎应当采取何种态度。
可中途想大便该怎么办,要子却没有指点。
这份罪实在太难熬,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起母亲。只有把这份痛苦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他心里才能好过一点。
母亲!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要是告诉我,我就不用吃这种苦头了呀。你不是万事都会教导我的吗?你不是说只要照你的话去做就不会有错吗?
婚宴进行到什么阶段,现在是谁在致辞,他已全然不知。他的头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下半身仿佛成了团炽热的硬块,夺走他全部的意识。
就在意识逐渐朦胧之时,他听到司仪这样说:
“现在请新郎新娘向父母敬献花束。 ”
御茶之小路要子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品味着终于完成重要使命的充实感。这一重要使命,不用说就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传承。她心想,今后只要顺利生下孩子,最好是男孩,自己就算彻底大功告成了。这一点她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已经委托熟悉的医生详尽检查了弥生的身体,确定她不仅是处女,而且具有充分的生育能力。
所以说啊,要子想,今天这种场合,向我献花是理所当然的。我培育了优秀的继承人,还为他娶了妻子,自然应该受到赞美。会场光线转暗,背景音乐静静地流淌。灯光映照出抱着花束的新娘,稍后茂秋也站到她身侧。
在司仪煽情的旁白声中,两人手捧花束,分别走向各自的父母。这时要子下意识地感到不对劲,茂秋的脸色很不好,走路的姿态也透着别扭,像老人一样弯腰驼背。
“来,新郎新娘,请向养育自己的父母献上花束。 ”依照司仪所说,茂秋朝母亲递出花束。他的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要子接过花束,小声对他说:“姿势放端正了。 ”
茂秋闻言,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杆。要子没说话,点点头示意可以了。然而下一瞬间,她看到儿子的表情起了奇妙的变化,起初像是痛苦地扭曲,慢慢变成了悲伤,继而变得陶然,变得空虚,最后定格为痴呆。
“怎么回事?茂秋,你怎么了?”她小声唤着儿子,但她那宝贝儿子就如人偶般僵硬不动。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是茂秋身旁的新娘弥生。看到新郎和服裤裙下滴落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曳起礼服裙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