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江阳花酒一时别。春去也，闲来子规啼。
这一首《阳春曲》，乃是清代蜀中诗坛第一人船山先生张问陶寓居江阳郡时所题。曲中多有溢美之词，赞尽了江阳的无限好处。
古之江阳，又号泸州。万里长江浩浩东奔，到了江阳郡的玉蟾山下，迂回曲折，形成了泸州“城在山中，山在水中，水流城中”的独特景致，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设若盛世太平年景，这里往往文人雅士会聚，绣幌佳人云集，是巴山蜀水间最为风流的旖旎之地。
牛二是个闲散的人，邻人们没有谁知道他究竟何年何月从何地而来。
他只身一人在泸州城外的茄子洲上搭建了三间茅屋，以捕鱼为业。春夏之际，人们时常见到牛二把江里打捞上来的河鲜兜售于闹市，借此换回一些油盐柴米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但凡鱼市街上买过牛二河鲜的人，都知道他诚实本分，从来不缺斤少两。可惜他不善言辞，每每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街专拣相因欺头的婆婆大爷，把牛二视为怪人，暗地里叫他“牛板筋”。
牛二虽然言辞木讷，但却天生异能，两只耳朵能辨鱼虫鸟禽之音。居住在茄子洲上的本地人，总会在月黑风高之夜，见到他独自一人坐在深峡无人的江岸，凝神静听一江波涛。初时满脸痴迷，继而如癫似狂。设若那夜饮了酒，牛二就能够在江畔待上三四个时辰，天明的时候，便背着一块石头回到自己的茅屋。
数年之间，牛二的三间草庐里，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数以千计。乡党不明就里，无不讥诮他的脑壳有毛病。
大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春天，乾隆皇帝偶染耳疾，遍请天下名医齐聚京师会诊，始终不得痊愈。
京郊香山云台观有一位操南音的游方老道，揭榜言于太医院，圣上的耳疾非空心石不能治。
太医们皆术出岐黄世家，哪里听说过空心石能治耳疾之说？自然不敢相信老道的胡言乱语，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赶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乾隆爷的耳疾久治不愈，心里甚是烦躁。后来听身边的太监言及游方老道之言，将信将疑。
权臣和珅猜破了皇上的心思，立即奏道：“既无他策，姑且为之，或可收到奇效？”
乾隆皇帝虽贵为天子，却素喜民间奇闻异事，每有异能之士，必亲召见之。他听了和珅所奏，遂颁诏天下，有得空心石进献者，朝廷必将重赏。
纪晓岚言于帝，称前朝野史有载：蜀中江阳郡，茄子洲以下的长江深峡中，有石空心如鼓，不知是与不是。
乾隆爷听了大学士纪晓岚的一番话后，心里甚是欢喜。他美滋滋地想道，即使此石没有治疗耳疾的功效，能够得到空心奇石，也是雅事一桩。于是，下令火速下发邸报，快马驿传到四川总督府，誓要寻到世间奇石方休。
两川的大小官员，平日里只知道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哪里晓得什么空心石头？待到京城的邸报传到，无不抓耳挠腮，像无头的苍蝇一样瞎扑乱飞。无奈之下，川督田纪荣传谕所属各州县衙门，悬榜重金招贤纳宝。
一时间内，寻石献宝之事，轰动两川。
牛二依旧早出晚归，有了河鲜，也依旧挑到鱼市街上兜售。这日见了榜文，一言不发地匆匆返回自己的茅屋里，携一石背负到江阳郡的衙门内。
衙门老爷看到牛二所献之石光滑圆润，表面了无缝隙，连细纹也没有一丝。认为他想钱想疯了，随便找了块石头前来糊弄，便大声地斥责道：
“大胆牛二，何敢以此顽石糊弄本官？汝可知欺君之罪当株连九族？！”
牛二并不和官争辩，只淡淡地说道：“空心石极不易得，非有德者不可据也。此石表面严丝无缝，然而腹空如鼓，内盛玉液数勺，可治耳疾。”言毕，独自转身而去。
江阳郡衙门里的一干官员，见了牛二如此言语举止，无不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京师负责此事的吏户二部催促甚急，两川官员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闻报江阳郡有人献石，也不管是真是假，命人火速运解入京。
月余，圣谕传至泸州城，牛二进宝有功，着令嘉奖。圣上体察牛二身为布衣，不宜为官，遂赐地千亩，黄金万两，以表其忠。
牛二由是名声大震，前来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纷纷恳请他传授辨石之术。只可惜外人并不知道牛二耳有异能的实情，其辨石不是用眼观察，而是用耳听也。
牛二向来木讷不善言谈，他给众人解释不清，情急之下，更是词不达意，心里甚是苦恼。他本是个闲散之人，哪里受过如此这般的纷扰？于是，将家里的奇石全部献给了地方衙门，一把火烧了草庐，偷偷地逃往深山峡谷里，隐居起来。
越明年，英国人查尔斯听说牛二有奇技，能听石头唱歌，便想购买一块空心石，献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他千方百计找到牛二，许以重金相酬。
牛二毅然不允，将查尔斯拒之门外。
高鼻子红毛鬼并不死心，叽里呱啦地威胁诱惑江阳衙门，必欲得之而后快。
地方官员惹不起洋大人，只好拿牛二出气。一顿呵斥臭骂后，衙门里的差狗们，便强行扭住牛二往外拖。
牛二万般无奈，只得勉强答应到江边去碰碰运气。行前，他请求饮酒，声言酒后感觉尤佳。
江阳郡的官员们同意了他的请求，令人送来了一坛泸州老窖。
牛二并不善饮，平时仅小酌数杯，不想今日豪情满怀，当着众人的面，狂饮数碗烈度老酒。尚未行路，牛二早已酩酊大醉。
查尔斯花钱雇了轿夫，用滑竿将牛二抬到江边。
牛二坐在晃悠悠的滑竿上，痴痴呆呆地傻笑。到了江边，他并不专心凝听，而是胡乱地指着一块大石头，嘿嘿地笑着。
江石沉重如铁。查尔斯不信，举斧劈之，乃实心。
牛二痴痴地又指一石。洋人举斧再劈，仍然是实心的鹅卵石。
牛二不再痴笑，眯上眼睛作凝神状。一江水声哗哗，河滩上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静声不敢动。
少顷，牛二再指一石。查尔斯摇摇头，依然不信。他举斧又劈，果然还是实心。洋人怒不可遏，扭住牛二欲殴。
牛二并不理会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自言自语地说道：“适才饮酒过量，伤了耳窍，已失灵矣。”言毕，看也不看他人，自顾自地向来路走去。
查尔斯不依不饶，定要请官府治牛二欺世盗名之罪。
纪晓岚闻听此事，称牛二为当世奇人，奏请乾隆皇帝法外开恩，准牛二无罪。并亲自撰骈文《奇人赋》，以赞牛二的气节。
或曰牛二的耳窍并未失聪，辨石不灵者，盖不欲使国宝流之海外者也。世俗奇人，犹爱家国，其节可赞可叹。
牛二者，京郊游方老道的同门师弟是也。老道听说师弟生活苦寒，本欲使之显达，不想几致其横祸加身。
数年后，有人看见二人携手游于荆楚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