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阳驿坐落在涪江边。
从遂州城出发,沿着古蜀道北进四十里,过了碑亭子垭口就能看到驿站高高飘扬的酒旗。寒阳驿地处蜀中水陆要津,往来京师与川内的人,不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时常会聚于此,端的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所,实乃川中不可多见的繁华之地。寒阳驿被川内川外商旅赞誉为“千里蜀道上最有文化品位的驿站”。据当地的名宿耆老考证,“寒阳”
还是唐初大诗人陈子昂这位老乡给取的名哩。
谁想到了乾隆二十三年(1758)初春,寒阳驿更是大大地出了名,但却不是好名声。旬日之内,竟然有八个人在寒阳驿神秘失踪,这八人无一不是梓、遂二州的豪商大户。听其随从及家人说,这些人失踪前全都住宿在驿馆里,第二天早晨就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踪影。州县官府百般侦缉,始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捕快陈豫川抠烂了脑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接案已经三月有余,不论手下的兄弟们如何布防,偶尔还是会发生外地客商莫名其妙失踪的事。
上司催促得紧,陈豫川也很无奈。但是,陈豫川不愧是“铁血神捕”,他渐渐开始留意一个卖油翁。这个卖油翁年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了遂州城,他常常挑着一对大油桶,在遂州城里的小街小巷转悠,低价收购本地菜油,然后挑到梓州或更远的利州去倒卖,据说获利十分可观。然而,就是这个卖油的糟老头,让陈豫川起了疑心,为什么他半年多来往返利、梓、遂三州间,长期住宿寒阳驿,却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呢?
三月初九,惊蛰。
遂州富源商号老板人称“铁算盘”的王富祥,带着一个小厮携巨资从梓州城返回遂州。在云台观山梁子的幺店子歇脚喝茶时,遇到了卖油翁。
主仆二人闲谈中,扯到寒阳驿最近接二连三发生豪商失踪的怪事时,卖油翁闻言接话道:“哪个见过失踪之人姓甚名谁?失踪案多半是村夫俗子杜撰的谣言。老夫长期住宿寒阳驿,从来没有出过事,便是明证。”
王富祥听了卖油翁的话,笑着对小厮说:“听到没有?我就说没事嘛。”他不知是为了显阔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不仅帮卖油翁结了茶钱,还主动邀请卖油翁一同前往驿馆,说店资由他出。
卖油翁欣然同意。
傍晚时分,三人一同来到了寒阳驿。王富祥叫小厮去写了驿馆西厢那套三人间的上房,说要跟卖油翁住在一起,托他的福以保安全。
卖油翁笑了笑,说他真是福人,命硬得很,不用担心夜里会发生什么怪事。
三人进到房间里安顿下来,王富祥这才发现卖油翁肩上挑的两只大油桶甚是沉重,心里暗自佩服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好一身蛮力气!卖油翁果然是常客,驿馆里的人都认得他。因为是熟人,小二帮忙将他的油桶挪进房间里,卖油翁很大方地赏了小二一串铜钱。见王富祥主仆二人捡了最里边的两个铺位住下,卖油翁就笑他二人胆小,自己动手把油桶挪到门口处,占了最外边的那张床铺,作为休息之用。
收拾停当后,王富祥邀请卖油翁一道去后院用餐。卖油翁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答应下来,三个人便一同来到后院餐厅里。
住宿的客人们大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因此餐厅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卖沙壶的老人和一个占卜的盲叟还在那里闲谈。王富祥叫小厮前去询问,二人告诉他们今晚就住在驿馆西厢房靠近大门那间房子里。王富祥听说他们是邻居,就说出门在外,能同馆共宿,实乃前世有缘,便吩咐酒家多多准备了菜肴,硬拉二人过来同桌饮酒。二人推辞不过,只得坐到同一张桌子上,欢欢喜喜吃起来。
五个人吆五喝六,直吃到一更天方止。然后各自打着酒嗝,晕晕乎乎地回到房间内,蒙头大睡。
当天夜里,月如玉盘。三更时分,占卜的盲叟尿胀得不行,慌慌张张起来上茅厕。他来不及赶到茅房,就在西厢房前的一笼芭蕉处刷刷地尿了起来。一阵夜风吹来,占卜盲叟打了个冷战,匆匆忙忙屙完,正要返回房间继续睡觉,猛然听得隔壁的房间内有利斧劈物的声音,继而又有痛苦的呻吟声传过来。再仔细一听,却又一片寂然。
占卜盲叟站在芭蕉林中,悄悄凝神监听了很久,四下里月光皎然,让人心生恐惧之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又听到隔壁房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心中越发惊疑。赶忙逡回房间里,小声地把卖壶老人叫醒,告诉他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卖壶老人睡得正香,被占卜盲叟叫醒后,满脸的不高兴,听了占卜盲叟的话,根本就不相信。但他见占卜盲叟说得千真万确,就揉着一对蒙眬睡眼,连忙附在墙壁上细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隔壁的房间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传过来。
卖壶老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又要倒下睡去。
占卜盲叟坚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见卖壶老人不相信,就说:“我故意摔破你的沙壶,你起床和我大声争吵,以观动静如何?”占卜盲叟说完,也不管卖壶老人愿不愿意,抓起一把沙壶,狠狠地砸在地上。
卖壶老人没有想到占卜盲叟说砸就砸,吓了一跳,不由得大骂起来:
“狗瞎子,赔老子的沙壶来!”说完,翻身起了床,就要过来和他拼命。
隔壁房间里的人,听到有人大声武气吵架,果然拥着被子出来看热闹。夜空中有淡淡的薄雾,他们的面容看得不甚真切,只晓得是三个人。
占卜盲叟被卖壶老人扭住衣领,装作愈加激动,一边用力掰卖壶老人的手,一边大声叫嚷道:“天杀的,谁把我的银钱偷了?”
卖壶老人不知占卜盲叟何出此言,只道他想赖自己,越发地愤怒,大声斥责道:“好你个臭瞎子,砸坏了老夫的沙壶不说,还要凭空污人清白!”他嘴上激动地嚷着,手上的劲也越使越大。
两个人越吵越凶,驿馆旅客纷纷出来围观。隔壁三人见了,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指责卖沙壶的人,要他将钱还给占卜盲叟。
卖壶老人连天价地叫起屈来,更加不服气,扭住占卜盲叟就要动手打人。旁观的旅客不由得鼓噪起来,有人大声指责卖壶老人,也有人破口大骂,说二人深夜争吵没有公德。
一时间里,帮腔的帮腔,劝架的劝架,整个寒阳驿馆内,闹麻麻的像掀翻了天。
隔壁三人见事情越闹越大,便出来当和事老,声言二人同住一屋,就让占卜盲叟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众人齐赞好主意。找来灯笼火把点燃,一起将二人所住之屋抄了个底朝天,却并没有找到占卜盲叟所说的银钱。
占卜盲叟急得大哭,哽咽着说道:“我一个瞎子,赤贫如洗,好不容易积得四两银,今夜遭人盗窃,除了卖沙壶的人外,邻近西厢房住的也脱不了干系,万望众位客官为我瞎子讨个公道。”
隔壁三人原本已打算回房睡觉,听到占卜盲叟如此一说,便齐声呵斥道:“我们好言相劝你二人,为何反诬我等是贼?”
占卜盲叟不依不饶:“我怎敢单独说你等三人?今夜凡住宿本驿馆的人,都有盗我银两的嫌疑,如不一一搜寻,瞎子我必以死相搏,誓不出此门!”
这个时候,驿馆主人也来到现场,见到占卜盲叟甚是悲切,又恐馆内节外生枝再出人命,便婉言相劝隔壁三人:“既然与己无关,就让搜上一搜吧。”
那三人听了驿馆主人的话,不由得大怒,声言他的银两不在了,关我们毬事!但言辞之间,神色却甚是惊惶。
馆主人见三人不肯让占卜盲叟进屋搜查,便召集十数个杂役,硬闯进他们住的三人间内,仔细地搜索起来。三个人没有办法,只好站在各自的床铺前,任由大伙儿查找。住在里面的王富祥和小厮想是怕冷,始终用被盖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
卖油翁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的两只油桶,当众人准备掀开油桶时,他死活不让开启,一再声称桶内是上好的菜油,见不得露气。
众人哪里肯信?占卜盲叟更是气势汹汹地说道:“谁说菜油见不得露气?”
大伙儿强行打开了那两只大木桶,里面哪有什么菜油?只见两只桶内各藏着一个大油纸包,纸包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包裹的是什么东西。
馆主人亲自过来打开了油纸包,灯光下众人看得真真切切,包里面赫然装着已被肢解了的遂州富源商号的老板王富祥和他的随身小厮!卖油翁大惊失色,面泥一般瘫痪在地上。
原来,卖油翁即是寒阳驿里导致失踪诸人的罪魁祸首!他以贩卖菜油为名,往返利、梓、遂三州之间,每每遇到富商巨贾时,就想方设法套近乎并与之同宿。为掩人耳目,他的肩上始终挑着一对大油桶,人们按常理推测,以为桶中必定装的是菜油。但是任谁也想不到,卖油翁却在两只桶里预藏着两个同谋,夜里等待同宿的客人熟睡后,他就掀开木桶放出两个同伙来,一起将睡着了的客人杀死,再肢解尸体置于桶中。第二天一大早,三人便早早地起床结账而去。由于贼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加之离开驿馆时人数相同,驿馆的伙计如何觉察得了?
半年之间,贼人以此法,先后残杀十一人!不想被占卜盲叟窥破机关,终遭正法。
占卜盲叟者,遂州名捕陈豫川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