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阳光由弱变强,明亮的范围也越来越广阔。
三月十四了,的确是三月十四了。
时间就是这样,总在你不经意间溜走,蓦然回首,青丝冉冉,落红疮痍。人生匆匆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也许早已没人记得谁是谁,谁曾经来到这个世上,谁曾经又仓促而去?
人生苦短,年华似水,谁不想名留青史,万古流芳?谁不想轰轰烈烈一世,走一遭山河壮阔,正气扬扬?
说什么功名似水,过眼浮云?道什么钱财如雾,指尖云烟?真正能像五柳居士那般采菊为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又有几人呢?
罢了,罢了,旧日阁楼,记忆腐朽,红尘难看透,借酒且消愁。可是,如今的乱世,恐怕连个舒心喝酒的地方都没有了。最重要的是,柳如风也无暇喝酒了。
明霞谷一如往日般幽静,站在明霞谷谷峰上俯视整个谷底,却有一种登临仙境的感觉。
只是这一切对于石玉生来说,都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又哪来的闲心去看这些无聊的事情呢?
一边是乌挞娅和她的两个侍女,一边是黑无常和柳如风,而自己却被这小老儿盯得死死的,连个指头都不敢动一下,这不得不说是石玉生做掌门这十几年来最窝囊的一刻。
只是他石玉生毕竟是峨眉派的掌门,武功在当今武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又怎会甘受此般屈辱?只不过是因为舍利子还没到手,就是因为舍利子,他才不得不一忍再忍,老老实实地站在小老儿的身侧。
小老儿打个哈欠,道:“柳公子,想必这位姑娘,你很熟吧?”
柳如风“嗯”了一声,道:“岂止是熟,晚辈还有幸和郡主姑娘同喝了几杯。”
乌挞娅咧起了小嘴儿,朝柳如风笑笑,像是对毒酒一事儿还很有成就感。
小老儿笑道:“即是如此,那你也应该猜到个十有八九了。”
柳如风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又怎会不知道这小老儿说的是什么呢,或许这个大秘密,柳如风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乌挞娅咯咯笑道:“知道又怎样,告诉你们又何妨?石掌门是心甘情愿为我大金国做事的,况且我大金国也没亏待过石掌门,不然的话,这些年,峨眉派又怎会如此的风光呢?你说是不是呢,石掌门?”
石玉生应道:“承蒙王爷和郡主的厚爱,石某定当铭记在心,报答王爷和郡主。”顿了顿,又道:“如今藏舍利子的图纸,就在这小老儿的身上,还请郡主出手,我二人联手,定能夺得图纸。”
乌挞娅早已料定如此,她向来做事不按常理,出人不意。这次也不意外,长剑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如乌龙出洞,刺向小老儿上身。
小老儿一个大鹏展翅,身子腾空而起,旋即头下脚上,双掌以泰山压顶之势击下。乌挞娅被震得手臂发麻,她万没料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老人家,内力竟是如此深厚,难怪以石玉生这样的身手也被他制服。
这小老儿一个后空翻,落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却见石玉生的九环钢刀已然平平削来。双足一跃,躲开一击,右手不知何时抄起了一根树枝,如银蛇般缠住钢刀。能练到这种草木皆剑的境界,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就算是武当的隐剑道长,也是不能够的。
石玉生被他内力牵引,连人带刀撞向一棵大树。乌挞娅早一个箭步,长剑自下而上,倦向小老儿的胳膊,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是那小老儿像是早算出她有这么一招,右手树枝一横,一招“瞒天过海”,左掌击向乌挞娅小腹。乌挞娅知道他内力深厚,这掌若是击中,怕不残废也是重伤。硬生生将招式拉了回来,长剑一抖,中宫直进,那小老儿也为乌挞娅能收招如此迅速暗暗一惊。然他左手并不收回,化掌为钩,抓向长剑。乌挞娅手中的长剑刺到那小老儿的掌上,像是碰到了一堵软墙,完全失去了力道,反而被他借力震了开去。
石玉生好不容易撑起了身子,却见两柄利器正斜刺而来,正是黑无常的分水刺。这一战在所难免,石玉生心里很明白,黑无常心里也很明白。
石玉生大喝一声,平举钢刀,接住迎面而来的分水刺,脚下一扫,身子借势再旋,正是一浪接一浪,层出不穷。黑无常被他逼的连连后退,一下失去了优势。只是力出力尽,总有一个断点,这个断点,往往是制敌的最佳时机。当然,这个断点也最难把握,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这个断点绝不会轻易暴露给对方。
但,黑无常却抓住了这个断点,就在石玉生前力刚尽,后力欲出时,他的胸膛不偏不倚的插了一柄分水刺,短短水刺过生死,石玉生再也使不出下一招了。
只是,黑无常也再用不成分水刺了,抓住对方弱点的同时,往往也是暴露自己弱点的时刻,石玉生明白这一点,黑无常也明白这一点。可是黑无常必须要这么做,因为这是杀石玉生的最佳时机,哪怕是同归于尽。
一枚“碎玉针”,一枚小小的“碎玉针”,这枚小小的“碎玉针”,深深地扎在了黑无常的咽喉上。
柳如风本想助黑无常,但黑无常执意要亲手除去石玉生,他也是无可奈何。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
再看小老儿,他一掌震退乌挞娅,右手树枝紧跟其上,眼看乌挞娅将毙命于此。就在这千军一发之际,一条白绫,一条从天而降的白绫,生生缠住了那小老儿手中的树枝。
花雨飘零,正是千雪娇,白发苍苍的千雪娇。
千雪娇舒了口气,道:“小娅,没事吧?”
乌挞娅娇喘道:“还好师傅来的及时,弟子这才免于一难。”
那小老儿忽然愣住了,像一尊雕像般看着千雪娇,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语言,只是痴痴地看着。
痴痴地看着,痴痴的望着,佝偻的背不知何时,已挺得笔直。这哪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家,这宛然是一个年过中旬的汉子。他慢慢的用手拂过面颊,拂去一层面膜。
“问情!”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只是说这话的人却已经到了,白色的面巾,白色的衣袂,圣洁如仙人般的女子。
“问情!”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又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名字。念了几十年,也忘了几十年。
“大漠第一剑”莫问情,这个消失了三十年的名字,这个消失了三十年的人,如今却重现江湖了,而且就站在柳如风的面前,这是一个足以让柳如风一生都清楚的记得的时刻。
难怪他中了石玉生的“碎玉针”都死不了,因为他是莫问情,或许那根本就是他自己制造的假象,他根本就没有中“碎玉针”,“碎玉针”又如何会伤到他呢?
莫问情来了,柳如烟来了,千雪娇也来了。不能相逢的时刻却相逢了,就注定是伤人的结局,也注定是一个令人心痛的结局。
今天是三月十四,是明月夫人和千雪娇一决生死的日子。所以说,今天她们两个,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明霞谷。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就是莫问情也不行。
三十年了,彼此都已三十年未见了,有千言万语想和对方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人有时候总是很矛盾,越是深爱一个人,就越是深恨一个人,爱的死去活来,又恨的咬牙切齿。
当初的少年侠客、芳龄妙女,而今的两鬓风霜、苍颜白发。岁月是把无情的刻刀,再潇洒的英容,也经不起时间的雕琢。
“三十年了!”千雪娇满含着泪水:“三十年来,无论完颜兀术对我怎样的好,我都会离他远远地,就是因为我心中早已有了你——莫问情!”
是的,千雪娇的心中只有莫问情,自从乌挞娅有记忆开始,就记得父王总是用尽百般心思讨好一个人,照顾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千雪娇。
可是,无论完颜兀术怎样的献殷勤,却始终讨不得千雪娇的芳心。完颜兀术越是对千雪娇好,千雪娇便越是逃避。三十年来,她一直住在完颜兀术的王府内,也就是柳如风无意间闯入的密室。
她不愿意见到完颜兀术,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她的衣食和住,都是完颜兀术在照料,她也知道完颜兀术对自己的一片真心,但她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人。一颗倾尽全力捧出的心,又怎能轻易地收回呢?
千雪娇对完颜兀术也是很愧疚,完颜兀术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给予他。也许帮完颜兀术照顾自幼失去母亲的女儿,是千雪娇尽力回报完颜兀术的最好的行策。
“千雪!”莫问情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而又多情:“对不起,千雪,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年少轻浮,毁了你一生的幸福。”
莫问情把目光转向明月夫人,这个自己最深爱的人,可是这个人却一直都深恨着自己,恨了三十年,也分开了三十年。
莫问情颤声道:“烟儿,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后也是,永永远远都是。”
柳含烟没有言语,有的只是内心的纠葛,似刀割般疼痛,无边的凄楚,无边的孤独。莫问情的爱,她又怎会不知,她只是气不过莫问情为什么将前妻千雪娇的事,一直瞒着自己,还瞒了那么久。
孤独,寂寞,伤感,痛恨,这些乏味的词语,都不能够形容千雪娇此刻的心情。
当你用尽自己的全部,当你付出自己的全部,只为了一个自己深深爱着的人,可是到头来,这个自己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着别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加让人痛苦,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加让人绝望。就像是做了一个黄粱美梦,梦醒后,却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骗自己的。
都是骗自己的,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后还是。
千雪娇再也听不下去这样的话了,不想听,也不愿听。花雨飘零如万千花瓣,洒向柳含烟。
柳含烟没有招架,也没有还手的意思。
“死了也好,死了也罢,死了便不再承受如此多的痛苦和折磨。”
可是,有人却是不允许她死,只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莫问情这样想,柳如风这样想,还有她的女儿,也是这么想的。
花雨飘零,潇潇洒洒。一曲琴音,划破天际。
三月的明霞谷,依旧桃红瓣瓣,依旧落英缤纷。花香里飘出一个人儿,似彩霞般轻盈,缓缓飘来,飘入众人的眼前。
苍凉的琴声,凄楚的调子,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这是多么熟悉的人儿。
“小雪!”柳如风脱口道,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思念的人么?
柳如风终于明白,为什么见到明月夫人芳容的刹那,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月夫人和小雪竟是如此的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只不过一个是貌美徐娘,一个是妙龄女子。
“小雪!”明月夫人也不禁脱口道,明月夫人已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方才还差点就寻死了,既然忘了自己的女儿还在千雪娇手上,可是小雪又是怎么逃脱的呢?
原来小雪那日与柳如风一别之后,便被乌挞娅的人抓了去,这自然是她师傅千雪娇的命令。只是千雪娇也知道她是莫问情唯一的女儿,若是小雪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莫问情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只不过,能让柳含烟定下生死决,她的目的便已达到了,那么小雪对于她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所以她并没有虐待小雪,自从柳如风第二次从明霞谷回来后,小雪就已经自由了。
其实小雪也已三十岁了,只不过她看起来却似乎只有十六七岁,她的年龄比柳如风还长了两岁。也许是因为有了一个如仙女般美丽的娘亲,所以才会有这么一个如仙女般美丽的女儿。
十几年来,小雪一直在找寻父亲的下落,可是找了十几年,却没有丝毫的线索。莫问情真个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天涯海角,了无行踪。
琴弦的内力,花雨飘零的内力,两股劲力的碰撞,掀起了漫天的花雨飘零,洋洋洒洒。
小雪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了未知的远方,鲜血染红了琴弦,染红了白色的衣袂。
柳如风咆哮一声,如脱弦之箭,抱住了软绵无力的小雪。直到此刻,柳如风才知道,对小雪的那份思念,早已变成了爱,深深的爱,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明月夫人可以容许千雪娇杀了自己,但决不允许动她女儿半分。那足以震裂山河的一掌,挟卷天地之波澜,卷起了每一道花雨飘零。
恰似水火的交融,总有一方会被熄灭,也或许是同归于尽。
柳含烟的掌力化开了花雨飘零,片片白色的丝绫飞舞在空中。
可是千雪娇的那双手,那双曾令多少人骇而听闻的手,这双手如鹰爪般锋利,如闪电般迅速。
现在,这双手就要去抓柳含烟的颈部,而柳含烟的那惊天地的一掌,也将击向千雪娇。
只是她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掌击中的是莫问情,那双手抓向的也是莫问情。她们的身法都很快,可是莫问情更快,“天下第一剑”的莫问情,没有人比莫问情更快,就是行动如风的柳如风也做不到。
那一掌,足以震碎莫问情的五脏六腑;那一爪,足以抓破莫问情全身经脉。莫问情的嘴角溢出了滚烫的鲜血,面部是极度的哀伤,极度的痛苦。
“千雪,你知道吗?”莫问情哽咽道,“一直以来我对你都是很爱很爱的,那是一种兄长呵护妹妹的爱,在大漠里,我们生活的很快乐,可是我一直都没有体会到两个人之间的恩爱。”
“直到遇见了你——烟儿!”他的目光转向了柳含烟,“只有你最懂我,也只有你最了解我,只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也知道我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莫问情咳嗽了几声,道:“可是你知道么,我也很想把千雪的事告诉你,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长,我真的好害怕失去你,如果失去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又是一阵咳嗽,莫问情嘴角的鲜血流的更加重了,“我只想等我们相处的时间长了一些,再把事情完完整整的说给你听。”莫问情喘声道,“可是。。。可是你却没有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柳含烟泣声道:“对不起,问情,是我错怪你了,你对我好,这我都知道,自从你走后,我也没想继续活下去,只是…只是我们的女儿还要我来照顾。”
想到女儿,她又是一阵心痛:“柳公子,小雪的伤势很严重,你带她去我的阁中,那里有疗伤的良药,谷谭夫妇会拿给你的。”
柳如风应了一声,便抱起小雪飞速的去了。
“我早说过,”柳含烟含泪道,“我不许你比我先走,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上,来承受这无边的苦痛。”
话声落下,明月夫人便像一枝弱柳般软软躺下,缓缓地闭上了双眸。
“烟儿!”莫问情嚎叫着,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用力的抱紧柳含烟,他撕心裂肺的哭泣着。
千雪娇惊然了,千雪娇无力了,她瘫坐在一旁。乌挞娅大叫一声:“师傅!”用力把千雪娇扶起。
良久,莫问情沉声道:“千雪,你知道么,之所以给我和烟儿的女儿取名为小雪,就是为了能时刻想到你,看到小雪,就像看到了你一样,叫着小雪,就像是叫着你的名字一样。如今烟儿已去了,你也不必再恨她了,未来的日子里,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再像以前那般任性了。”
千雪娇一惊,可是她怎么也来不及了,一个想杀死自己的人,一个没有活着信念的人,你又怎么能够拦得住?
千雪娇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样,她狂啸着,她凄厉的大笑,他笑自己命薄,笑自己的顽固,如果不是自己一味的顽固,又怎会有今日之结局?
她狂笑,她笑到声嘶力竭,他像一片花瓣般,飘下了谷底。
谷底,明霞谷的谷底,万丈的深渊,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