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淮雨看着月光中的长胡子,轻轻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没去打扰那个老人,即使,他的琴音让他睡意全无。
他知道这个老人一定有很多故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了心底深处。而自己的到来,却像一颗石子丢进了平静的湖水,不仅带起无数的涟漪,也让尘封多年的往事浮上心头。
他的故事,他的往事,他的人生因为自己的到来又要重新经历一次过去的岁月。
而那段岁月,是沧桑,是感悟,是甜蜜,是苦涩,或者忧伤,自己不懂。
郭淮雨听着这样的琴音缓缓睡去,心里却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决定。
这一夜,是他生命里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夜。
清晨,微冷。
阳光缓缓照进了屋子,郭淮雨慢慢醒转。
学堂的烟囱已经冒起了淡淡的青烟,里面的桌椅都已经摆放整齐。
那个熟悉身影的长胡子老人也已经端坐在了学堂门口,坐在一张旧式木椅上,架起一条腿,拉着一曲缓慢的曲子。
郭淮雨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女儿,慢慢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他看了眼长胡子老人,老人也看了他一眼,含笑点头。
他看到老人眼中的疲惫,似乎这几天的时间,他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郭淮雨没与老人搭话,轻轻走进了教室里。
他拿起类似粉笔的石块,在黑板缓缓写下“为我心安”四个大字。
然后转身回到了长胡子的书房,摊开一卷草纸,缓缓涂画起来。
长胡子转头看了一眼黑板,然后继续拉起了手中的二胡,只不过这一次,琴声中多少有一丝呜咽。
学生们陆陆续续坐进了课堂。眨着眼睛看着黑板上的四个大字议论纷纷。
郭淮雨没有叫醒郭诗晴,一个人拿着图稿走到了教室里。
长胡子悻悻然走了,这一次,他没说去找猪蹄膀想办法,但是脸上却安详了许多。
郭淮雨郑重地将图纸摊开在黑板上。那上面画着一副绿渊的景象。
高高的三座三头毗连并立,烟雾缭绕中泛着一点点蓝色的海面。
一只巨大的水鸟在海水中露出脊背,脊背上面,站着两个淋湿的身影。
红叶,二愣,酒妞都楞住了。
这一副情景再现似的素描除了将背景变成了白天外其他的都与那晚是如此相似。
紧跟着,郭淮雨的声音响了起来。
“同学们,今天我们不上课,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不喜欢听课的学生们都竖起了耳朵,将两只手臂支在干净的课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安静等待着。
于是郭淮雨就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孩,他出生在书香世家,从小就开始练习画画儿,练习书法……
学生们都安静的听着,听着这个叫大雨的小孩从小到大的故事,书画天才,最年轻的国家书画学院学生,十六岁书画双绝,登顶书画界一流大师行列,十八岁恋爱,二十五岁结婚,有一个美丽的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不知什么时候起,郭诗晴站在了教室门外。
门里面郭淮雨的声音安静如梵音,门外面的郭诗晴却已泪流满面。
没人体会得到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心里执拗地要自己考入国家书画学院的动力到底是自信还是自负,但是郭淮雨知道那是她幼小的心里对于逝去的亲人最真的回报。
这个故事听起来真长,一讲,就又是一个月。
郭诗晴没有再提水墨丹青大赛的事情,郭淮雨也没有提。
父女两个就在学堂里安住下来,过起了绿渊人的生活。
十月,绿渊的气温再下调一点,但依旧不算寒冷。
红叶山的红叶都已经变成了耀眼的红色,远远望去,像一位披了红盖头的新娘。
红叶还是跟着胖子水鸟隔三差五去红叶山底作画,酒妞还在家里帮父亲酿酒,每个夜晚就着昏黄的油灯缝制彩绣。
二愣开始变得爱学习起来,跟着郭诗晴学各种东西,诗词,算术,英语,只要是郭诗晴懂的,他都想学,也都认真地学。
一晃又半个月过去了,绿渊里每年定期的赛舟会眼看就要临近了。
村子里前前后后都在准备赛舟会的事情,这可是村里的大事。
绿渊里除了中秋和春节,最大的节日就算赛舟会了。
每年的十月二十,绿渊里都万人空巷。
人们成群结队地到海边组成各种各样的队伍,呐喊的,助威的,加油的,跳舞的,只要是能给本家人带去激励的,什么方式都有。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参加赛舟会的选手。
赛舟会不论年纪,只要想参加的,都可以踊跃报名。条件是,自己要有自己的小舟。
红叶和二愣还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虽然心里向往,但碍于这几年赛舟会一直都不和平,一直没有成行。
猪蹄膀靠着一只大鹏舟蝉联了最近五年的冠军,每次都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
这是猪蹄膀比较乐道的一件事,写在他众多的事情里,这一件,算是比较成功励志的。
这一届,村里前前后后都在准备。绿渊不大,只分前山后山;绿渊也不小,上上下下有五千多人口。五千多口人都想在赛舟会上搏一个彩头,那竞争起来就不是激烈能形容了。
郭诗晴不明白这样的赛事有什么乐头,即使是冠军,也只颁发一枚勇士的胸章。为了这一枚胸章,却要争得昏天暗地,值么?
郭淮雨抚摸着郭诗晴的头发:值不值只有他们知道吧,当一个人的物质世界再没有其他企图的时候,很容易要在精神世界里找到一定的慰藉,我想,赛舟会,就是绿渊人的精神食粮吧。
郭诗晴似懂非懂,朦胧地点点头。
这几日里,她常常一个人将自己关起来。坐在一张张普通的草纸面前,勾勒自己准备参加水墨丹青大赛的作品。可惜这里纸张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画去几十张纸,却远达不到千山一渺的毫厘境界。
是纸张的问题还是自己心境的问题,十五岁的郭诗晴自己也想不明白。
二愣看出了郭诗晴的闷闷不乐。二愣找到了红叶。
“哥,我想报名赛舟会,你跟我一起去!”
“嗯。”
“我想带上郭诗晴。”
“好!”
……
他们的对话似乎从来都很简单直接,但是每一次的对话都充满了对彼此的信任。
“蝈蝈!”这是二愣私底下给郭诗晴取的名字。
“哼,死二愣,怎么了?”
“你想不想参加赛舟会?我和我哥报名了,算你一份!”
郭诗晴犹豫了一会,点头道好。
于是二愣兴高采烈地去准备自己的赛舟。
郭诗晴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
山后,村北的一处院子里,一位肌肉结实的中年人正在制作自己的赛舟。
他旁边站着几个同样肌肉结实的年轻人,细细观察着中年人安放进赛舟里的巧妙机关。
“同哥,这一次说什么也要让猪蹄膀好看。”
“是啊,同哥,咱们让猪蹄膀压了五年了,那个熊样,他娘的,看见就来气!”
“狗屁,当年就应该弄死他,还让他当了村长,哥们们活受罪。”
“妈的,你说的轻巧,你能弄死?当初红青影跟成魔了一样,老子的腿就是被他活生生砍断的。”
“红青影,老子这条胳膊迟早要让他还回来。”
“听说这一次红青影的儿子和猪蹄膀的儿子都报名了,狗日的,这是机会。”
“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名肌肉结实的造船人微微抬起头,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狠。
“多找几个人,这一次,老子要一步登天!”
几个人微微一愣,转而彻底欢呼起来。
此时的猪蹄膀也正挥汗如雨,改良着自己用了五年帮自己拿了五次冠军的大鹏舟。能不能第六次蝉联冠军,成为绿渊史上最伟大的舵手,胜败就在几天以后。即使外人看他粗犷冒失,但此时的他却容不得自己半分轻敌。
他知道很多人都不服他的管束,十几年前被红青影和他打残的那帮人从来就没死心过。
这么多年来猪蹄膀时刻关注着这些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不介意来一次狠的。
……
风吹得绿渊的荷叶缓缓摇摆。荷叶的一边,红叶和酒妞正在那里鼓弄着一艘老式的赛舟。这赛舟的船面已经破损,船底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斑驳不已。
这是赛舟史上最快的赛舟,收藏在长胡子的屋子外面。
红叶和二愣将赛舟搬了出来,二愣跑回去找木头,红叶就在这里仔细研究。
这是一艘很简单的赛舟,只是外观看上去更加瘦长。船的两侧都被刮成了流线型,显然这能减少船体在水中的阻力并增添一定的动力。
船里没有任何机关,可见当年的赛舟会并不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红叶研究了一会,将自己的发现缓缓画在了图纸上。
这样简单的一艘赛舟,却成就了绿渊史上第一个五连冠的奇迹。他的驾驭者,就是学堂里那位长胡子老人。
红叶每次看到这只赛舟,都会联想到一位胡须长长的老人,驾着这样一支长长的赛舟乘风破浪的样子。他怒目圆视,他须髯喷张,那些划过他身边的巨大赛舟被他长长的胡子刷一下卷进海里,然后他大手一挥,袖里乾坤像两片风帆一样,舟就到了彼岸。
每想及此,红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哥,你笑啥?”酒妞看他笑,也跟着笑起来。
红叶将剩余的图纸摊在地上,拿起手中的笔笑道:“我画给你看,有一个长胡子的老爷爷……”
时间不大,那一片遮天的荷叶后面,传来了酒妞不可抑制的银铃笑声。
绿渊里,风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