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红叶山和秃鹫峰之间的浅滩群,小舟沿着秃鹫峰北侧一路向西。
浓重的雾气缭绕在秃鹫峰的周围,让这座本来不是很高的山峰突兀多出一丝挺拔的味道。
深秋红叶,冰冷秃鹫。
一尾小舟破水而来,在烟波中荡起层层波纹,退去一路水痕。
山坡处的酒妞小脸通红,冻得有些发抖。一双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烟波中带起一层层水纹的小舟。
小舟上的水手似乎也感觉到了对岸等待人的焦灼,手上一用力,小舟瞬时如箭矢穿出,击穿层层烟雾,离得山坡越来越近。
山坡上的人影其实只剩下了固执的酒妞和陪伴酒妞的凤仪,人群早在得知红叶山倾塌的一瞬就早早散去了。凤仪听到兰成没事,就心急火燎地留下来。连她也说不清自己这个固执的妹妹怎么那么坚信红叶一定会到终点来见她。
小舟终于出现在视线的近处,小舟前面,上身赤裸的红青影双手摇着两支长长的木浆。小舟后面,同样赤裸的猪蹄膀用同样的频率摇着两支较短的木浆。长浆水纹长,短浆水纹浅,一道道也似箭矢。
红叶躺在小舟的前方,二愣和郭诗晴坐在小舟的后舱。
红叶看到山脚那一抹带着馨香的红艳,挣扎几下,缓缓站立起来。
山脚处,那一抹动人的红艳双手紧攥,两支小巧的鼓槌使劲捶上了同样精巧的小鼓。
鼓声震天,从山脚一路破雾而来。
凤仪也跟着捶起来,眼里满是激动的泪水。意识里那个娇小的妹妹似乎终于长大,那一抹鲜红的嘴唇在风中格外迷人。
……
几日后,映月坞,明月,清风,荷花,池塘。
肉肉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扶着椅子的两个把手。
一旁的椅子上,谢红娘白发斑斑,却气态悠闲。一只白皙瘦手轻轻抚摸着肉肉的小手,一双眼睛却盯着走廊前面的两个老头。
两把并排的椅子,两个一动不动的老人,两只一动不动的钓竿,两个不高不大的木桶。
小肉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爷爷的身影,谢红娘更多关注的,却是水丹青那略显驼背的身形。
许久,荷花叶下一苇轻摇。水丹青的钓线轻轻晃动一下。
李观潮轻轻一瞅,面色急切起来,看了眼自己的钓线依旧纹风不动。
不多时,水丹青的钓线浮动厉害,水上的浮标隐隐就要跳起来。李观潮更是急切,转瞬看到自己的钓线也开始摇晃,不禁又露出一丝喜色。
就在水丹青浮标即将浮起的瞬间,水丹青单臂一摇,钓线脱水而出。鱼钩处,一尾硕大的鲤鱼直直被拉出水面。
水面抖动剧烈,李观潮顾不得看水丹青钓上的鱼有多肥,慌忙伸手将自己的钓竿拉起。只是那鱼钩处,鱼饵已经被吃过一半,却不见有半尾小鱼。
水丹青笑嘻嘻将鱼解下放入水桶。谢红娘脸色潮红,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出海捕鱼的日子。
小肉肉松开了攥紧的双手,大人似地长出一口气,然后看着李观潮的背影微微叹息。
“水哥啊,你□□道啊。”李观潮脸色红道。
水丹青也不搭理他,放好了鱼饵又坐了下去。
李观潮见他不做声,微微一笑,也补齐了鱼饵,重新坐回去。
于是小肉肉又攥起了小手,谢红娘又多了些注目。
不多时,李观潮的钓线微微一动。长长的钓线在入水的地方荡出一圈圈细纹。
李观潮面露窃喜,瞅一眼丝毫不动的水丹青的浮标,嘴角弯起一丝弧度。
钓线摆动越来越厉害,李观潮屏住呼吸,静静盯着浮标的变化。
水丹青斜一眼,手中的钓竿微微一动,丝线横水滑出一截。李观潮一看赶紧收杆,却看到鱼钩处依旧一无所有。
李观潮怒,站起,愤愤道:“水哥,你,你太□□道了,这样下去,咱们顶多就是平手。”
水丹青也不朝理,低头哼了一曲,瞅了眼身旁水桶里那一尾游得正欢的鲤鱼。
李观潮登时愣住,说不出一句话。良久后,哈哈大笑,手捻须髯道:“我输了,水哥,你真是太狡猾了。”
小肉肉从太师椅上跑下来,她才不关心谁输谁赢那些事,对于她来说,那些都太累也不明白。她就垫起脚尖,爬上比她稍微高点的水桶,看着水桶里游来游去的鲤鱼,笑嘻嘻对着水丹青道:“长胡子爷爷,我要你钓一条一模一样的上来。”
水丹青顿时严谨不起来,起身抱着肉肉:“肉肉啊,天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了?你看你爷爷钓了这么久,哪条是一样的呢?”
小肉肉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一眼李观潮,才长出一口气:“哎,我就说嘛,爷爷又骗我!还是长胡子爷爷好。”
李观潮面红耳赤一言不发,不多时赔一个笑脸上去,小肉肉伸手攥住他的胡须,微微一扯,这老人就像喝了蜂蜜一般甜甜笑出一脸褶皱。
……
猪蹄膀开始了新一轮的整治,凡是李府同一伙的,几乎都被限制了自由。还有一部分像李志李力这样的,猪蹄膀让人打断了他们的腿脚,这样也算是一个警告。绿渊似乎真的平静了下来。
红青影抓紧时间和田酒匠家订了不像娃娃亲的娃娃亲。十二岁的红叶,十岁的酒妞在一众大人的逗笑下,真正意义上确立了两人的关系。
那一天所有参加订婚宴的人都喝多了,二愣喝多了,猪蹄膀喝多了,一向稳重内敛老成执重的红青影也喝醉了,甚至被称为酒神的田酒匠也醉倒在了自己的家里。红叶喝下酒盅里最后一口,伸手摸着身边酒妞红红嘴唇道:“乖乖,怎么这样红!”然后一头栽倒在酒妞的怀里。
酒妞像个乖巧的媳妇一样,伸手理了理红叶短小却直立的头发,嘴角弯起一轮崭新的明月。
李家宗堂里,几个老一辈的人物坐在藤椅上不停抽着旱烟。
李丑奴和李府同死了,连一向被默认为家主的李听风也死了。
李家真正意义上已经不是一个家族了。
几个年纪比李观潮更大的老人抽了一阵旱烟后默默离开了宗堂,从此后,李家宗堂,和绿渊里其他人家再无两样。
城北那处院子里,李府同曾经最爱站立的墙角边,一个少年默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远处是一口泡了近十年的水缸,水缸边上,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怜惜地看着墙角的李小唐。
李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李家了,府里的下人丫鬟该走的也都走了。门庭冷落,因为犯了众怒,人们恨不得让这对母子也彻底消失。是谢红娘让他们留了下来,理由,就是李小唐已经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李小唐望着黑黑的墙角默不作声,良久后,他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以前一直觉得你站在这里是在规划复仇的计划,现在看得久了,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才最安全。躲进黑夜里的黑暗,才是最无忧无虑的,可惜的是,你不能,我也不能。”
妇人想仔细听清楚他嘴里的言语,可惜那声音只是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夫人,少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一个跟了她好多年的丫鬟没忍心离开。
她不做声,缓缓走到李小唐的身边:“小唐,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其实她心里还是满欢喜李小唐不哭不闹的样子的,没了李府同,李小唐就不用那么累了。
李小唐没让人发现眼里的阴柔,轻轻转身走到了装满冰块的水缸前。几下□□了身上的衣服,缓缓走近了水缸躺下。
妇人终于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咬着嘴唇缓缓走出去。
李小唐的眼睛在妇人出门的那一刻微微睁开,望着这个养育他十二年的女人,他的眼里难得出现一丝柔和。
闭目,双手在水缸里不停地劈砍,然后顺着水缸沉沉睡去。
……
郭淮雨真正意义上成了私塾里的老师。水丹青的屋子还保留着原样不动,只是书架上再不是空空如也,而是放上了一册册不同的书画。显然这些书画是出自好几个人的手笔,有的婉转,有的枯瘦,有的铿锵。
郭淮雨现在常喜欢坐在这个书房里,看着墙上“心安处有故乡”的字迹,抚摸着桌面的坑坑洼洼,会感觉到一阵安静。
郭诗晴的画技没有退步,因为这一次的经历,反而在领悟上多了一丝沧桑感。这是她画风渐趋成熟的表现,郭淮雨深以为傲。他估摸着如果此时郭诗晴能参加水墨丹青大赛,那么拔个头筹似乎也不难了。
二愣常常来看郭诗晴,打着的旗号是来求教,郭诗晴也乐意了他的纠缠,两个人的关系进展飞速。
郭淮雨其实也深喜欢二愣这孩子,说他性格细腻,风格豪放,唯一不满的一点,是二愣越长越有了猪蹄膀的彪悍。
日子平淡似水,转眼过去一月。
这一天,郭淮雨刚刚打扫了教室的桌椅,坐在门口学着长胡子的模样正要拉一曲不太成熟的二胡。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私塾的门外,对着郭淮雨深深一躬:“老师,我可以跟你学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