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20岁之前我很多次在田野里和小伙伴们一起游荡,我的记忆里,乡村的白天和黑夜几乎无所区别,一样地成为发肤血肉,一样的固执深刻。小时候没见过电灯,所有的电灯电话电视机都在课本上,无法看到灯光的颜色,更想像不出电视机是如何说出不同的声音,不知道那么多人在一个小箱子似的东西里怎么生活。后来我家装上了电话,我奶奶第一次接电话时把听筒放在了嘴边。
月悬半空,三五成群的小孩凑到一起了。在有利家的屋山头玩倒拐,或者从海英家的草堆分散,玩藏猫猫。倒拐是一种集体运动项目,两军对垒像古代的沙场鏖战,人人扳起一条腿,独立战斗,用这条不能放下的腿去进攻和防守。一群小孩山呼海啸,月光随意揉捏着我们的影子,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地在地上游动,乱人耳目,草木皆兵,个头大的突然起跳,可以将自己的拐压到矮小者的肩上,对方的那条腿摔落下来,双脚立地站得最稳时,就成了败军之将。月亮地里什么都看得见,除了时间,总是父母告诉我们午夜是什么时候来到的。父母们被自家孩子的喊声惊醒,踢一下脚边,空荡荡的,孩子的喊声在窗户外。他们一个个披衣下床,不需要睁开眼睛就出了门,拇指和食指拎着那个叫得最响的小孩的耳朵,那是自己的儿子。一路拎回家去。
长大后,有一年暑假我回家,天热得让人受不了,偏偏一棵树砸坏了电线,接连几天没电。在单位要么空调,要么电扇,房间里永远是春天,现在好了,夏天结结实实地来了,赶都赶不走,电扇不转,拿什么赶?喘口气都汗流满面,更别提睡午觉了。停电的晚上,我什么事都干不了,连一场随心所欲的聊天都不能胜任。整个村庄都在聊天,会唱的还来两嗓子,停电对他们来说跟其他的夜晚没什么两样,他们按照我小时候同样的方式生活,我装模作样地混迹其中,努力想做好一个听众,但是我精神不能集中。多大的讽刺啊,长大了我竟然不会生活了,在停电的夜晚,我成了故乡的可怜的异乡人。
也许不止我一个人在停电的夜晚突然不会生活,整个城市在这个时候都不知该干什么。我在阳台上站了时间不长,很多人家的电话纷纷响起。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们在相互询问对方,这个夜晚该怎么过,以及什么时候能来电。在城市里,我们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另外一种东西。胃里被准时的一日三餐装上了闹钟,其精确度不亚于北京时间,当中午12点的钟声响起,我们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想起了饥饿。思维被通上了电,电灯、电话、电视机、影碟机、电脑,告诉我们该怎样思考,我们的生活前所未有地规律,日复一日地做昨天早就做过的事。如果其中的某件东西突然丢失,我们的身体会和生活同时被打开一个缺口,生活的阵脚立刻紊乱。电这种东西,给人类的黑夜再造了一个太阳,改变的却不仅仅是人类的半个生活。
姑妈家那儿第一次通上电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之前很多天人们就在兴奋地议论,电到底是什么?那里相对落后,周围都送上了电,他们的村子是最后一个,经常出入村庄的人告诉邻居,别处的电灯是如何如何的明亮,听得他们心里急得难受。当时我在姑妈家和表哥玩,表哥说,通电的晚上要在打谷场上放露天电影。我们早早地去占了地方,姑妈说好了要去的,后来竟没去。我记得家家户户早把电灯开关开了,通上电的那一瞬间,整个村庄一片通明,自从村庄里住上第一户时起,没有一个夜晚如此明亮。大人小孩都叫起来,据说不少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高兴得哭了。电影散场以后,我们回到家里,发现姑妈正和几个患白内障的老太太坐在灯光底下聊天。问过了才知道,姑妈原打算看电影的,碰巧几个眼神不好的邻居过来串门,就聊上了。她们也想看电影,但更想看一看电灯是怎样亮起来的,她们以为白内障会给她们带来后半辈子的黑夜,因此在黑夜来临之前要好好看一看灯光,看一眼少一眼。她们一直盯着陌生的灯泡,也许整个村庄就她们几个最幸福,她们看到了一个玻璃做成的透明的球变成光明的全过程。姑妈说了,她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