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岁时,弟弟终于降生了,我能看出爹娘的喜悦,也很开心自己多了个肉团团一样的弟弟,可是才过了几天,爹娘脸上的笑容便被愁闷替换了,我不知这究竟是为什么,却迎来了一个惊喜,母亲竟然破天荒地为我做了一件新棉袄,可便是在隔日,父亲便拉着刚穿上新棉袄的我来到了邻村,童养媳,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却也存在了一世。
“俺家这丫头乖得很,会做饭、洗衣,您可帮忙担待着点。”父亲对着那妇人点头哈腰的模样,分明那么陌生,可我站在一边看着,竟觉得无故地厌恶。
“呦,这丫头,长得还真是标致,程子肯定喜欢,您呐,就放心地把人给留下罢!”那妇人伸出手想往我脸上掐,我忙躲到父亲身后,却立马被父亲揪了出来。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父亲冷着脸训斥我,我却有些听不明白,被一个陌生人掐,难道便是懂事了吗?
“罢了罢了,您也且回去得了,人呢留在这里就是了。”妇人讪讪地笑着,又伸手过来拉我,只是这次我便不敢再躲了。
眼看着父亲又和那妇人说了几句话,便要离开,我正想跟上,却被那妇人拉住了:“乖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走吧,快跟我回屋去。”
“我要回家。”我要跟父亲一起回去,这里并不是我的家。
“回什么家?你以后都住在这里了!”妇人的脸色已有不悦,硬是拉着我进了屋,我不住地想要回头去找寻父亲的身影,却早已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背影了,父亲已经走了吗?父亲不要我了吗?
“你是叫烟月吧?会做饭是吧?不过今儿你刚来,这顿饭还是我来做吧,你就在这屋里歇着罢。”妇人坐在炕上,打量一般看着我,让我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大娘,我想回家。”我不记得家里在邻村有什么亲戚,更不知道一直务农的父亲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可是就算是他们相识,又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
“叫什么‘大娘’?以后你就得叫我‘娘’了!”妇人板起脸来,又起身拽了我一把,“你还想哭是不是?别瞧着我欺负你似的,我又不是没给你爹银子!”
我没想哭,可能是太累了,所以眼睛才会觉得有点酸,可是银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懂,我只是想回家,只想回家而已。
“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从今日起,你就是咱们程家的媳妇了,待会我儿子回来了你就知道以后服侍的是谁了,真是的,瞧着是怪机灵的丫头,怎的这么不识趣呢?”妇人不再管我,起身便往院子里的灶房去了,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父亲卖给了程家,而这个妇人便是程成的母亲,至于程成,则是我未来的夫君。
我八岁的时候,程成十岁,可程成要比我顽皮许多,初见我时,也是想新奇玩意儿一般使劲瞅我,我不敢吭声,心中还想着该怎么回家去,程成却突然咧开嘴对我笑了:“娘,这丫头就是咱们家买来的童养媳吧?”
童养媳?我愣了一愣,忙低下了头。
“别瞎说,这就是你媳妇了,你可得好好疼着。”那边程母正在做饭,听了这话也只是模糊地吆喝了一句。
“嘿嘿,你叫什么呀?”程成走到我面前,硬是抬起了我的下巴。
“烟月。”我不敢不答,声音却几不可闻。
“烟月啊,那你可得记着我了,我叫程成,以后就是你相公了,”程成痞笑着拍了拍我的脸,虽然那时年纪还小,并不懂太多,可“相公”这种话直接说出口,也还是叫人羞恼的,“呦,怎么还脸红了?莫不是害羞了?哈哈——”
我仍不语,只是偷偷算计着该怎么回家去,因着两个村子相距并不远,所以在来到程家的第二日清晨,我便趁着天还没亮便溜了出去,许是因此番自己是偷跑出来的,我的心里也有些害怕会被人发现,所以竟是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直到真的看到了家门口的那口快要枯了的井,我这才觉得温暖起来,这里才是我的家呀。
父亲虽是务农,却也还没起,所以家里的房门也还是闭着的,不想这个时候去敲门,我便偷偷地摸进了院子,先从那口井里提了几木桶的水,把家里的水缸给倒满了,然后便动手张罗起饭菜来,我知道自己做的饭菜并不那么可口,可是这样至少能让母亲少操劳一些,父亲看到了,肯定也是会夸我的吧?
如此想着的我,却不曾想到母亲看到我时,那一刹那矛盾的神色,我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娘,母亲便已经回了堂屋去了,接着出现的,便是父亲。
“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偷跑回来的?”父亲几乎是瞪着我说出这句话来,我虽知道父亲一向严厉,却不懂自己此刻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先别说了,还是让孩子先回屋罢。”母亲扯了扯父亲的衣袖,见父亲默许了,这才敢上前拉着我进了堂屋,我知道母亲一向惧怕父亲,可心里仍是觉得酸酸的,这里明明就是我的家呀,为什么爹娘见到我却是这种反应?
到了堂屋,我也不敢坐下,只是静静地瞅着父亲,母亲上前来问我渴不渴、饿不饿,我也只是摇头,虽然我不懂,可似乎也能感觉到,这一刻对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要表现得很乖才可以。
只是父亲还没说话,屋里头便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母亲慌张地往屋里去了,只是进门前似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爹,我能照顾弟弟,我还能洗衣、做饭。”不愿再这么干等着,我怯怯地上前两步,想要拉住爹爹的衣摆。
父亲抽出用了许多年的旱烟袋,皱着眉倒了些劣质的烟草上去,然后点燃,却是不语。
“爹,我不会惹事的,而且我可以吃得很少,把自己的饭让给弟弟。”看着烟雾朦胧中父亲的面庞,我的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哎——”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屋里头传来,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声音。
“不行,你先在这吃了饭,待会我送你回去!”父亲吸了口眼袋,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爹,这里是烟月的家呀,烟月不想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酸的,眼睛也跟着模糊了,为什么要赶我走?是因为我不够乖吗?可是我会做饭、会洗衣,我还会给弟弟唱摇篮曲呢。
“孩子他爹,你看着——”母亲终于愁苦着脸走了出来,怀中还抱着刚刚哄好了的弟弟。
“你抱孩子进去,这儿太冷了,”父亲却是看都不看母亲一眼,只是对着我道,“你在人家里要懂点事,以后别再往家里跑了!”
一瞬间,心底有股酸楚慢慢成形,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就叫做恨。
我抹了抹眼泪,直接跑出了家门,也不管背后母亲呼喊的声音,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这里就再也不是我的家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如同来时一般,我就这么小跑着到了邻村,而在村头,竟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烟月,你上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跑了呢!”程成隔了老远就对我招了招手,和以前一样的顽劣,却突然让我觉得温暖。
“成哥哥——”眼泪又不自觉地跑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哎呦,不会是冻着了吧?走,快回家吧。”程成夸张地对着我,接着便拉着我的手往村里走去,家啊,以后——这里便是我的家了吗?
而直到再次进入程家的那扇木门,我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虽然我知道父亲一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
之后的生活,似乎只是另一个无谓的开始,程成对我说不上好,却至少不会动手打骂我,程母虽然脾气不太好,也只是动动嘴皮子,我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度过,可是我又错了,因为在十四岁时,程家的院子里多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人,程成一直唤那人为怜儿,似是邻村的一位未出嫁的姑娘,我并不熟识这人,只是每次她出现在这里,程成便会笑得比平日灿烂,甚至不屑于看我一眼,只是他虽看不到我,那怜儿却是把目光投向了我。
“她是谁?为何我每次来,都能看到她?”我能感觉到怜儿看过来的目光中夹杂了多少鄙夷,但我不在乎,只要程成不会这样看我,那便足够了。
“她呀——”程成的目光难得看向我,却仅仅是一瞥,紧接着那让我不敢置信的话语便蹦了出来,“她是咱家的下人,你别和她一般见识,走,咱们进屋说去。”
他们就这么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只留下我一人在园中握着扫帚发呆,也许程成只是碍于情面罢了,不碍事的,一定不碍事的呀。
是了,我自知身份低微,故而就算程成真的瞧我不起,我也没旁的话说,所以如果不是那一日,也也许仍会选择继续沉默下去。
那一日天有些阴沉,我起得早早的去给程成和那个我现在也唤作娘亲的妇人做饭,只是我把米放进舀子里,便见那堂屋的门被拉开了,紧接着在我还没回过神之前,便已被程成拽进了屋,拖到了床上,我费力地想要挣扎,却被程成死死压住,还待反抗,却又恍然间明白了程成是要对我做什么,那挣扎的力道,便也轻了下来,我是程家的童养媳,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纵然挣扎了,也定然是无果。
所以我选择了放弃,只是我不曾想到的却是——程成在面对着我的时候,叫着的却是“怜儿”这个名字,呵,怜儿吗?这名字,当真是好听呢!
那日之后,程成便不曾说过什么,娘亲也只是自个儿偷偷地乐,还要我多体贴程成,只有我自己知晓,在我的心里,已经买下了仇恨的种子,至于那种子何时才会生根发芽,我想随着程成一次次的掠夺,一次次的背叛,那日子已是不远了。
便如此又过了几个月,那日程成提前告诉我,中午怜儿要过来吃饭,要我去集上多买些菜,我低着头应了,因曾听程成提起过,怜儿爱吃竹笋,故而多买了些回去,又想起娘亲今日略有些咳嗽,便又去了趟药铺,等回到家,也是块晌午了,程成不在家,该是去接怜儿了,我又怜儿像是最爱喝豆浆,便又自己磨了些豆浆,加了糖在锅里煮了,便开始忙活午饭的事了。
怜儿来的时候,我刚抄好了菜,想着自己今日大概不能上桌了,便尽早把菜端了过去,临出堂屋前,我还听到程成说着什么专门为怜儿准备了竹笋的事,我便不禁想笑,是呀,你既然那么心疼怜儿,也不知待会又会怎样呢?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我才又亲自盛了碗豆浆去给怜儿,自然也是被程成邀功了去,只是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结果。
才隔了片刻,我便听到那堂屋传来惊呼,接着便是程成跑出院子的声音,我急忙从灶房跑到堂屋,便看到怜儿躺在桌边口吐白沫的样子,呵,这个样子的怜儿,当真是难看死了呀。
程成出门自然是去找大夫了,等到大夫过来了,那怜儿已是没命了,年过半百的大夫先是翻了翻怜儿紧闭的眼皮,又掐了掐她的手指,最后只说:“大概是中了毒了,先前她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程成吓得脸色煞白,此刻连看都不敢去看怜儿,只哆嗦着说:“也没什么呀,就是吵了竹笋肉丝,还有土豆子。”
“饭后怜儿姑娘还喝了碗豆浆,怜儿姑娘最爱喝那个。”怕他思量不周,我便轻声慢语地提醒了一句。
“啊,对对,她还喝了豆浆。”程成赶忙点头附和。
那大夫捋了捋胡须,叹道:“竹笋和豆浆哪能同食?是要出人命的!”
程成更是大惊失色,却忙解释着:“我不知道呀,都是烟月,是她做的饭。”
我似已猜到这般反应,也不反驳,只垂眸道:“烟月不知道会这样,都是烟月的错。”
只是毕竟是不知者无罪,怜儿家人过来的时候,也不会找上我,只是打了程成几巴掌,便哭喊着把怜儿的尸体搬走了,我有些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心下却是暗暗嘲讽起众人来,竹笋和豆浆是不能同食,只是却又怎能要了人命?若不是我偷偷在那碗豆浆里加了先前在药铺买来的砒霜,怜儿又怎么会死?只是竟无人看出罢了,不过幸好,我已做了打算。
其实我只是想让怜儿给我陪葬,因为我不想活了。
等到众人都散了,我才收拾了碗筷,一个人走到村后边的小山前坐着,每次我心烦的时候,都喜欢到这里来,我似乎总能觉得有一道目光在追着我,却从来看不到那目光的主人,而这次,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早已习以为常的目光,只是没想到这次来这里,却会让我更烦,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个年过半百的大夫。
他笑着走向我,然后捋着胡须和我说:“烟月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只是你年纪轻轻,要是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呀!”
我抚了抚肚子,对着那人冷笑:“那还要劳烦大夫你去报官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大夫面色一滞,有些不悦,却还是笑着道:“我怎么舍得把你交给官府呢?烟月啊,你只要跟了我,我就帮你保守秘密,你看怎么样?”
呵,竟然是这么肮脏的人,和我一样呢。
“不必了,你要是不想报官,那便算了,我不强求。”低沉地吐出近似疯癫的话语,我想我大概已经真的疯了也说不准。
老大夫的脸色终于挂不住,阴沉着脸靠近我:“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呀!”
我无处躲闪,只得挣扎起来,只是毕竟是女子,且我又有了数月的身孕,自然是敌不过对方的蛮力,被压在了地上,是了,我竟然有了程成的骨肉,这也正是我想要寻思的缘由吧。
老大夫压上我便要扯我的衣裳,我拼命地挣扎,却反被压住了双手,正当我准备放弃之时,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怪异的声音,那老大夫一惊之下,竟是直接放开了我。
我慌忙起身,一回头,竟看到一匹狼,呵,这里怎么会有野狼出没?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野狼已扑了上去,一口咬在大惊失色的老大夫身上,那人挣扎了片刻,便没了动静,估计是已经断气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匹野狼回头踱到我面前,竟伸出舌头去舔我的手,一时间,那早已麻木的心竟也觉出些温暖来,只是——已经迟了呀。
几乎是同时的,我已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嚣,呵,是发现怜儿的死是我所为了吗?还是因为看到了我和老大夫之间的撕扯?不过都已不重要了,我只是含笑蹲下身子,抬手抚摸起那野狼的头,一下一下,直到我嘴角突然溢出的黑色血液逐渐弥漫开来,直到那鼎沸的喧嚣突然静下来,直到那野狼发出一声低鸣,我才突然觉得,也许活下来,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呢,只是终归是——太迟了。
朦胧中,我好像在不断下沉,当我再次恢复了意识,便看到那个一身白衣,抬眸远眺的女子,那女子似知晓我在看着她,只回头对我淡淡道:“跟我来。”
她是要带我去哪里?心中虽然停留着这样的疑问,但我仍是抬步跟了上去,我茫然地看向远处,一片黑暗中,那片火红竟显得如此刺目,像是和着谁的血,尽情燃烧着。
我便一直默然地跟在那脱尘的女子身后,直到她缓缓停下脚步,再度转身,她说:“回去吧,就算只是看最后一眼。”
我不明所以,下一瞬一切好似腾空而起,而我也跟着漂浮起来,又是一片茫然,直到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我才惊觉,我竟是回到了程成家,呵,难道我还没死吗?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一身素白长衫坠地,头发也是披散在肩上,大概现在的我,只是一缕孤魂吧?
在暗夜中,我迷茫地飘进了院子,却没看到一个人影,进了屋,也只看到程母穿着一身白衣躺在榻上,却并无程成的影子,他人呢?这深更半夜的,总不会出门去了吧?
“程子,你死的好惨……”低不可闻的呓语自程母口中吐出,惊得我有些不知所措,程成他——死了吗?
心下有些空洞,却没有想象中该有报复快感,甚至隐隐地多出了些酸楚,程成死了,程成竟然死了。
当我自这繁杂的思绪中转醒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后山,这里是埋葬村中死者的地方,想必程成若是有自己的墓,便也该是在这里,我一块一块地找过去,当看到那块上面刻着熟悉名字的墓碑时,竟觉得有些心酸,因为我看到就在那块墓碑的旁边,正立着另一块木头雕刻的墓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程成妻烟月之墓。
右手不自禁地抚上那块墓碑,这墓碑,大概是程成亲手刻上去的吧?呵,只是没曾想,到了这最后,却竟得到了这等殊荣。
在这暗夜中,我却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直直地看向我,转头看过去,却竟是那日救我的那匹野狼,一双幽绿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这别样的光芒,只是现今我已是鬼魂,他竟然也能看到我吗?
我便转身对着那野狼,轻轻地招了招手,本以为绝得不到回应,却见那野狼竟真的缓缓往这里来了,最后停在我的脚边,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地消失,只是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却突然很想再去抚摸他的头,他只是一匹狼,或许根本不会懂我在做什么,又或者,他才是最懂我的呢?
呵,可终究是迟了呀,当我的手,终于碰触到他的头,我的身子却已随一阵清风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