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后花园像被月色洒下了一层白茫茫的银雾,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薄雾时而随风而散,时而聚拢相融。这个花园虽不大,春时也百花齐放,十里飘香,沁人肺腑。长春宫的东配殿被称为绥寿殿,西配殿是承禧殿,出了绥寿殿的前廊,便可通达后院。只有经过后院的花园,才可到达坤宁宫。
淡淡的月色,炫的月身愈发的皎洁。妁慈抬起袖子轻拭额头的汗水,一瘸一拐的摸着黑绕过廊道。刚到后院,隐隐约约闻见有几个宫人在花丛后窃窃私语。妁慈不由心惊,慌忙躲到了一旁的黑暗处想听个清楚。
宫人们都知十年前宣宗的废后胡善祥,含怨薨于长春宫。自那以后,长春宫连连有宫人暴毙。渐渐的,长春宫被宫人和太监们称为了宫里最不吉利的地方。人人避而远之,绕道而行。此时天色已晚,很少有人出没的这里,竟有人潜入必然让人疑惑。
“跑哪里去了?我明明见他跑到这来的。”刻意压着嗓子的低声传入了妁慈的耳中。妁慈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望去,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宫人,愤愤的嘘呼着:“真是晦气,哪里不跑偏跑到这里。他若不死,杭皇后一定杀了我们。”
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宫人忙捂住她的嘴,表情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恐惧,抬首探了探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开口:“你小声点,你有几个脑袋?他虽不是皇太子了,但也是个王。这可是杀头的罪。一个五岁孩子能跑多远?我们去那边找找!”妁慈吓的凉透指尖,一时慌了神,竭力克制自己不要乱肆猜测,却悄然涌出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衫。她挪动着沉重的双脚躲到了一旁屹立的巍峨假山后面,却听见了假山的另一边传出轻轻的脚步声,妁慈的所有思绪都骤然停止。
她鼓足勇气朝后边走去,却看见年仅五岁的废太子朱见深不停地哆嗦着,正用祈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朱见深难以掩饰的纯真让妁慈恍神许久。妁慈虽然也是个孩子,但进宫这么久,看到的只有后宫女子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所谓孩子应有的纯真对她来说早已烟消云散。
“太……太子殿下!”妁慈许久才回过神,不敢大声喧哗,深怕被刚刚的两个宫人听见。朱见深坐在地上,舒展了一下袍袖,撅着嘴道:“我不是太子,皇娘说,皇叔把我废了。皇叔也废了我父皇。”妁慈这才想起,太子已经被贬为了沂王。妁慈俯视望着他,星星般闪烁的目光流转着:“沂…沂王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刚刚那两个人,她们要我吃燕窝粥。皇娘说,新皇后娘娘的东西不能吃。有毒!”朱见深天真无邪的脸再次深深触动了妁慈的心。妁慈知道,这番话并非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当日皇上弃亲兄长而得天下,今日又废除兄长子嗣的太子之位,这早已经表明,朱见深是他的心腹大患。杭皇后心肠歹毒,视死如归,为让自己的儿子日后登上皇位,铲除区区一个废太子算得了什么!妁慈想到这些,不由寒战!
一阵阵夜风吹来,假山周围的潭水被焮起一层层波澜,朱见深紧紧抱着臂膀,低声的询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死啊?”妁慈漆眸里幽幽流露着的同情和怜惜,瞬间被朱见深的这句话而僵化,万没想到他堤防之心竟有如此的强烈。
“奴婢会帮沂王殿下的,殿下跟奴婢来吧!”妁慈攥着朱见深小小的手,从假山后面的促狭小道出了后院。
朱见深溢满汗水的手被妁慈攥得有点发烫:“你是谁啊?为什么帮我。你是宫女吗?我想我皇娘和父皇,我可以见他们吗?”幼小的朱见深使得妁慈的心如同千刀万剐的疼痛,他的父亲本是大明的天子,却因征讨瓦剌而败被其俘虏,她的母后周氏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嫔,自身难保更无力护君。待他如己出的钱皇后朝思暮想,整日朝拜神灵俯身磕头,哭泣不止。
于是,无数次向朱祁钰祈求救援,可一次次的哀求,一次次的被婉拒。那怨恨和痛楚的眸神,泫然欲滴,浮起了无助的哀叹。她们那润如白玉的肤色,渐渐退去了泽光,眼中那犀利的恨也随着绝望而褪去,变得缥缈而空灵。然而,这个的因无助而绝望的妻子,这个因绝望而悲哀的母亲,从数高丈的城墙愤然跳下……老天是有眼的,她并未因此升遐而去,但虽未香消玉殒,却摔残了一条腿。日久,又因常哭而瞎了一只眼睛,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在刻意的与真理背道而驰。
是啊!老天是有眼的!他的父亲终于被使者带回了皇宫,但却被自己的亲弟弟囚禁在南宫。囚禁在那破烂不堪泛着重重霉味的房子里,而每天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残废的钱氏。
而他的母亲,更是过着宫女一般的生活。那种衣食不保寄人篱下的生活,过的是如何凄哀?如何悲凉?于是,只有将希望寄托在了年仅五岁的儿子身上。他们梦想着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儿子会顺利登上皇位,会继承大业,造福黎民。会一统天下,名垂千古。会猛志常在、磨杵成针。可梦想总是比现实辉煌,偏偏这个他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还是成真了,他们的儿子被废位,被遗弃,被追杀……想到这些,妁慈感觉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和苦楚,都烟消云散。更是感觉自己是幸福的,至少自己五岁时还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
“难道我非死不可吗?”朱见深问的****坦白。妁慈一怔,不敢妄自揣测。朱见深舒展了一下身上的袍子,虽有些狼狈,但一举一动都透着雍容华贵。乌溜溜的眼睛折射出倔强不屈、坚定无比的光芒,白净的脸颊难掩稚嫩:“我当然不会死。不仅不会死,我还要做皇帝。我要杀光所有想让我死的人,还要杀掉废我父皇的人,我要他们尝试一下我父皇现在所受的苦。我也要喂她们毒药,我要让他们在我面前,慢慢地慢慢地死……”
妁慈大惊!细眉挑起,两个深深的梨涡因蹙眉而微微浅下。朱见深的衣裾被风撩起,犀利的神情已不在,直勾勾地盯着妁慈的脸:“这是哪里?本王怎么没来过?”听见朱见深自称“本王”,妁慈心里开始凌乱,回想他刚刚的那番话,妁慈更是惶恐不安。妁慈死死的凝视着朱见深稚气的脸,似乎看见了下一个商纣、下一个嬴政、下一个杨广……
“本王在问你话,这是哪里?”朱见深用力的朝妁慈的臂膀上戳了一下。“这是长春宫,宫人们都说这里不吉利,殿下当然没来过!奴婢带殿下去见汪皇婶好不好?”妁慈合拢双眼试探地问着他。
朱见深偏着头望着妁慈:“汪皇婶?你说的是刚被废掉的皇后?她不会让本王喝毒药吗?她也是朱祁钰的妃子啊。”妁慈一怔,朱祁钰?不!他是皇叔啊!不不!因为开始恨了,直呼其名又算得了什么?
“殿下认为呢?”妁慈如同鲠刺在喉,不知如何破解他的这种怀疑。当日,汪后就是惦想着他年纪尚小,父皇失势,皇后致残,母亲无权,甚是可怜。劝皇上不要废除他的太子之位。由此激怒了皇上而失宠,后因无法忍受杭裳的专横跋扈而对其动粗,从而导致今日被削去皇后之位。朱见深虽年小,但也能记下些汪后的好处。朱见深点了点头,示意愿意同妁慈同行。妁慈腿部的伤痛,如针刺痛。只能一瘸一拐跟随在朱见深左右。
朱见深疑惑道:“你是瘸子吗?你的腿怎么了?”妁慈聪慧过人,她深知今日救了杭皇后的心腹大患,日后必有一番劫数。妁慈想了又想,索性将计就计,虚拟点事情好让自己脱身:“回殿下!奴婢生下来就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路故然不便。”朱见深诧异,好奇心油然而生:“本王才不信会有人的腿长短不一。给本王看看!”
妁慈垂下眼帘知道推诿不了,妁慈早已感觉到了身后的有两双眼睛正在偷窥,似乎已盯了两人许久,盯得妁慈全身颤动起来,汗毛不由竖起。朱见深看出了妁慈的异常,猛然哈哈大笑道:“哇!真的不一样长,那只裤腿短了好大一截。”妁慈听后,焮起自己的裙摆,露出雪白底裤,并悄悄的从后面将一只腿的裤筒往上拎了拎。一看,果真长短不一。妁慈心中不禁暗自偷笑,神色自若的说道:“殿下快跟奴婢走吧!”
“走吧!我们去长春宫!”朱见深刻意将“长春宫”三字拉长,似乎有意暗示着什么。朱见深斜了一眼身侧,那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度,足以让他感受到黑暗里的那双眼睛,甚至在这短短的时辰里那双眼睛眨了几下,他都能察觉到!朱见深望着妁慈,烂漫的笑了笑,似乎忘却了所有烦恼和窘况,毫不拘谨的跟着妁慈回到了长春宫。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