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送走了虫虫,我觉得美眉大概平静了。她在家美美地睡了一觉,夜晚来临,她绿眼睛闪烁,出门去了。我看着她小小的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不知道明天天亮她是会回家来,还是依然不回来。前几次我找她回来后,她也在家待一会儿,但是走了以后照样不回来。可是今天早晨九点多,我就在那一刻那么一扭头,就看见美眉正走进院门,像邻家的小妞妞,一副如常的模样。我惊呼着奔出去,把她抱回来,欢喜得什么似的。
秃儿也不那么变态抓着美眉配了。虽然不如从前热情,但也还静静地守着美眉。
但是美眉吃了饭睡了一觉,不声不响地又走了。我猜测她去了哪里,还是有点担心。但是不一会儿,美眉急忙地跑着回来了,她叼了个小老鼠,直冲我而来,把老鼠搁在我面前。
我恶心老鼠,但是克制着没有跳起来也没有尖叫,我知道美眉她心怀感激,是特意抓老鼠给我吃的。我很礼貌地谢谢美眉,我说:妈妈不吃老鼠,好美眉,谢谢美眉!美眉自己吃吧。美眉听懂了,她叼着老鼠去草里吃了。
我眼睛湿润,静静看着她。那时我知道我的美眉回来了。
美眉心思谁知道
但是,美眉她不几天又走了。
我又去找,一边走一边唤她,走得快。突然我无意回头,见黑黑依依两个紧随我身后,已经跑出半个小区。他俩金童玉女的模样,并排跑着,急迫地生怕跟不上我,我回身退着走,一边看着他俩,真后悔没带相机。
到了那里,唤了又唤,没有美眉的踪影。我没锁门,打算返回,突然远远看到小区围墙的墙垛子里似乎有一团咖啡色。离得太远,有几百米,但我的眼睛因为好得异常,就看得见。但不能确定是不是美眉,我就往那里走,我隐约觉得有一条咖啡色的小尾巴耷拉着。走近些,再唤,那个咖啡色动了动,我看见美眉背对着我,小小的身影卧在窄窄的墙垛子里,往小区外的马路看。那是两个小区中间的一条小马路,有车来往。
我突然很难过。美眉究竟怎么了?就是不回家。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看车。她在想什么呢?
美眉听见我叫她,转过身答应我,一声接一声地答应。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回家。秃儿看见美眉也跟进屋来。我在美眉吃猫粮时出去接了个包裹,再回来,发现美眉又从她挖烂的纱窗跳窗逃走。原来美眉那些天天天回家,还给我逮小老鼠吃,是为了安慰我,因为看我哭得太伤心。但她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是什么决定呢,美眉?
美眉成了双枪老太婆
我把书桌安在可以时刻看到外边的地方,就是为了知道猫咪们在干啥,同时为了给归来的黑黑开门。
今天早晨,两天没回来的美眉嗯呀地叫一声,走进院子。
我欢呼着跳起来开门把她迎接进来。
但是她吃好了立刻就要出去。
她就又走了。
我跟出去,唤她,让她不要走。她就逗留在我脚边,给我翻肚皮。
她还跳跃,抓树皮,似乎很高兴。那一刻我还以为美眉回家来了,照旧在庭院间玩耍,不再远离我们。
秃儿他来了,他又这样。我不知道秃儿是在欺负美眉还是用他的方式讨好美眉。
美眉也不像前几次那样打骂他,呋哈他往他脸上吐唾沫,美眉选择淡漠地离开。
美眉默默地闪开秃儿,走了。我尾随她。她走过那片草,又走过那片花。我又说,美眉,不要走。
她就停下脚步。先是坐在地上,然后坐在我身边。那时,秃儿又跟了来。他亲美眉。美眉很平静,看不出她的态度,但是很快,美眉又一闪身,走了。
美眉往围墙那里走。秃儿紧跟着。
到了墙边,美眉她似乎晒起了太阳。秃儿陪着她。那样子有很长时间。
我又待了一会儿,看他们慵懒地打盹了,我就放心地回家做饭。以为做好饭再开门看,美眉又会趴在院墙上了。
可是没几分钟,秃儿哭丧着脸跑回来站在玻璃门外冲我嘶鸣,高一声低一声的,我一下知道,美眉走了!
秃儿多么奇怪,他不去追美眉回来,却来找我诉苦告状。他哪里像个男人?或者说,他哪里像个猫,他就是一个人,一个小小人儿——只会告状的小人儿。也是我太爱参与他们猫们的纷争。
我随秃儿赶去围墙那里,美眉早已无有影踪。
美眉再次淡然地离开。
最可怕的就是淡漠。美眉已经不跟秃儿争执吵架。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她刚才的逗留是因为不想看到我伤心。我看不到她走时,她走了。
渐渐地,我们怀疑秃儿他并不是什么天生的山大王。他其实就是一个大家猫。他此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就是进屋,跟人好,跟人蹭,跟人一起睡觉,钻被窝。美眉每回回来,我抚摸她粗糙带茧子和裂纹的手掌,心疼她不知走了多少长路。而秃儿这个男人的手掌粉白娇嫩,几乎闪着透明的光泽。
而美眉才是真正的狩猎型的英雄猫。她比秃儿有本事,敢冒险,渴望在自然界一显身手。我甚至怀疑从前他俩一起流浪时,是美眉逮了猎物给秃儿吃。就是在美眉大着肚子无法捕食时,秃儿也不知在哪里。我后来听一个女邻说,那时见美眉骨瘦如柴大着肚子站在路边跟下班的人喵喵乞讨,女邻说她的女儿给美眉买过好几次火腿肠。
然后美眉她不辞辛苦地为秃儿生下两窝猫仔,然后分别跳下三楼、四楼的阳台来我家寻到秃儿。再后来,我把他俩都做了绝育手术。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们体内残存的激素使他俩暂时还是依偎着过活,人就以为他们还很相爱。终于有一天,美眉的激素完全失尽,而秃儿是公猫,激素丧失得略慢,他还在某些季节趴美眉,美眉反感至极,于是重归山野,在大自然里躲避秃儿的侵扰和重获乐趣。
美眉大约是在虫虫来之前,就已苦恼秃儿的强暴,加之虫虫来,负气出走,在外边闲逛,却意外发现了秃儿的怀抱之外有更加美妙的天地,或者说,压根就是重拾昨日野趣。美眉她在遇到秃儿之前,也许正是这样艰苦顽强却快乐地独自生活着。于是在虫虫被我送走之后,她依然不肯回来做回那个中规中矩的小媳妇,她只是跟我重修旧好。而跟秃儿如影随形已经不是她人生的理想和快乐。她的血液和基因,很快使她成为猫中的双枪老太婆。我都能够想象美眉在外边飞檐走壁,腾空拍死蝴蝶,逮老鼠捉蚂蚱扑蜻蜓,也在黑夜里,想方设法,施展绝技,偷偷叼走邻人家的鱼儿、兔儿和小鸡鸭。
因为陆续地就有信息通过保安传来。我委托保安替我把歉意带给未曾谋面的邻居们。而保安笑曰,邻人们并没有真气恼,只是说说而已。大家都知道我收养的是一群流浪猫,而小动物们之间的事,人知道不好参与,以至于有一些案件我始终没得到消息。
比如那只可爱的蓝色大喜鹊,还有一窝小鸡鸡,在没了多日,我散步到人家门口,才知晓。我问起,邻人们还支吾不愿告诉我。一窝小鸡鸡的主人说,不养啦!我说是我家猫叼了吗?人家却说,本来养鸡就是不现实的,物竞天择啊!没关系的。蓝喜鹊的主人说,权当他飞走啦!
那时我的心上感动,也很是难过。特别是那只蓝喜鹊,我们小区的人都叫他鹊鹊,他因为受伤落在一户人家院落,那家人悉心相救,之后鹊鹊因为翅膀的羽毛无法恢复,他飞不走了,就日日待在小区玩耍,天黑了知道回到院落里自己钻进铁笼子睡觉。他跟着花草工蹦跳吃从草根下翻出的虫,有一个老太太见他有趣,围着人不离开,就经常给他唱歌听。我还给他吃过蛋黄,从此他听到我唤猫,会从远处低飞而来,踩一下我的头打招呼。
听到鹊鹊没了,我说不出话。鹊鹊家人之前都知道美眉夜夜来蹲他,以为他能飞的高度是安全的,全然低估了美眉这个女土匪的本领。
鹊鹊是在一日没飞回来,就再也没回来。那些日子正是美眉夜夜不归的日子。
鹊鹊的主人是一户老北京。一窝小鸡的主人是老三届。我会一直记得他们。
美眉残忍地杀害小动物,乐此不疲,却对我满怀柔情。又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悄悄回来看我。
她并不饿,并不吃什么,我就知道她是回来看我。她还要避开秃儿。她蹲在沙发上陪我看电视。看她小小的模样,乖乖地蜷缩,哪里会想象她在外面竟是双枪老太婆样的人物?她看我一眼,合上自己的双眼。我久久看着她,无言无语。
我的美眉。
做了绝育还有发情症状
再后来,一个叫依依的猫生病得了猫瘟,有一个多礼拜,我没见过美眉。我也不知她回没回来过。我总是奔波在医院。有时说把依依安顿好了去找她,可实在太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了。后来有一天我想怎么也得去找找美眉了,我就去了小区最南端的水边。到处都很寂静,没有生气的寂静,没有生灵出没的那种寂静。我感觉得出,我的喊声没有回应。转了一大圈,只好回去了。
突然想去离水边最远的那排房子前看看。竟然就找到了美眉。她听见我的声音,正从一户没人住的小园子里出来,站在木门前等我。我依然是眼睛一热,唤声:“美眉!”她还是嗯呀地应我。我把带着的一小碗猫粮拿给她,她吃得狼吞虎咽。我走上前望了望木门里头,这大概是美眉栖身的地方。我蹲在美眉身边看着她吃,一边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回家?不知道妈妈多么惦念。我还跟她说了依依生病的事。吃好了我抱着美眉回家。途中她多次要下来。我听出她的嗓音沙哑。除此之外,美眉一切安好。她闹着下来,我就放她下来,看她要干什么。她就这么在地上打滚。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后来她在地上打滚,很陶醉的样子,把尘土都裹在她的皮毛上。快到家了,她还闹着往回走,在墙的拐角处蹭蹭,还多次抓树皮,往回走。她翘起尾巴不停地往地柏上喷尿。难道美眉是在发情?她跟秃儿一道做了绝育的呀。但她的情状分明是发情的样子,嗓子也因为发情喊哑了。
美眉,就是这么神奇的猫。这是我遇到的唯一一只做了绝育还有发情症状的猫。
黑黑知道我心意
最近这段日子,黑黑三番五次带我去小区的同一个地方,就是美眉前次出走藏匿的一排没有人住的园子。那里离我家有十个楼区。我开始不解其意,他到了那里,就不再跟我掉头回家,这不符合我们散步的常规。他要么蹲在墙头,要么在那里跑跳。
当人类放下手上的事,专心倾听猫们的语言,就会成为猫语者。
我就知道黑黑是在告诉我什么,我也猜测到一种可能就是他知道美眉在哪里。
昨天,黑黑他钻进一个荒芜的园子。我等待多时,最终只好返身自己回家,边走边回头跟他道别,照例叮嘱他天亮前回家。那时我突然就看见美眉横穿脚下车道钻进一部车子底下。这是美眉从她的新家出走后的几个月,我第一次见到她。我惊讶万分,我跟过去叫她,她开始没打算理我,我蹲在那里倾诉和埋怨她,说些不符合猫理的话,说到自己几欲哽咽。美眉见状,从车下出来,翻开肚皮躺在地上不动,等我去抱。
我抱着美眉回家,黑黑跟在后头。
在家门口我大声喊秃儿,可是秃儿见了美眉却是稀松平常的样儿,远没有我那么惊喜。
我拿猫粮妙鲜包给美眉,她一口也不吃,呜呜地威胁我,要走。美眉瘦了,也不如从前好看。
秃儿趴在她身旁,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猜测,后来秃儿在夜半时分,也在相同的地方找到美眉。两个照样谈不拢。
我熟练迅速地给美眉塞了一粒驱虫药,这是我这段日子老念叨的事。美眉因为最能个儿,在外面逮吃生鲜最多,总是最早有虫。
然后,看着她夺门而去。那真是这只猫自己的选择。
秃儿和我尾随去送她,秃儿在草地边上突然飞身又去趴美眉——这次,我看见美眉根本没等他落下,就迅速蜷缩着躺倒在地,再腾空飞起来用四只脚把秃儿踹得趔趄到一边。我看得惊了。同时我也放心,美眉是多么有功夫有本事的猫。
美眉显然比从前野性许多,她紧咬牙关,我如果想二次撬开她的牙塞药,她保不准会咬我一口。我抱着她走时,她呜呜地威胁我无效,悄悄地伸出了利爪——她在告诉我,从前在你家装淑女是多么憋屈。但是美眉终究没有攻击我。如果一个猫真不愿让人抱着走,她有的是办法。所以美眉还是念及这几年的母女情分。
然后美眉并不看一旁伤心的秃儿,一眨眼走进夜色里,径直去了。
我和秃儿呆看了一阵,才回过神来,相伴着走回家。路上竟忘记安慰秃儿。
今天晚饭后我站在通往美眉园子的道上喊声黑黑,黑黑撒欢飞奔而来,并且一直在前面开路,我们又一起去看看美眉。快要走到昨天的园子,黑黑不走了。我先往前去,再回身喊黑黑,见两个猫影从一辆车下一块窜出,另一个是美眉。
照例抱美眉回家,走到中途,秃儿和毛毛竟然在我必经的路口迎候。我怀里抱一个,身后跟三个,我们一起回家。
但这次没有从前那次欢喜。因为我料定美眉到了家,脚不沾地,还是要走。
果然,美眉她照例不吃不喝,照例呜呜低吼,照例迅速夺门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这回秃儿跟美眉在我脚下碰面,吓得躲向我身后。我就知道,美眉她去意已定。
但是我的预感,美眉她没有人的呵护,在过一段风流快活的日子之后,会继续消瘦,生虫,生病,甚至遇险死去。这就是流浪猫平均寿命只有两年的原因。
但是,也只有随她去了。因为美眉她没自由,毋宁死。
最遗憾的是我没有拍下美眉飞起来扑捉雪花的美丽画面——多么令人类惊叹和感动。那是一只绿眼睛花猫的曼妙舞蹈。但是美眉的美和这些画面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留在我的心里。
昨晚落了雨我们三个去水边寻找美眉
美眉又连续三天没回家。
前些天有空了我就在小区的几十个楼群间穿梭,寻找美眉,都没找到,去她有一阵子爱待的那三家荒芜的园子找,也总是没有。我猜想她的去处,很怕她走出小区不安全。昨天晚上我打算去小区最南端的水边找找。那里是一大片景观带,树木茂密,又有一片人造湖水,也许猫们喜欢在那里栖身。
我出门时天完全黑下来,刚落了一阵小雨,潮湿阴冷。我对秃儿说:“走,咱俩去找你老婆。”秃儿跟着我出了门。
路上遇到黑黑,他正在围墙边不知忙什么。我说:“黑黑,走,咱们三个去找美眉。”黑黑最高兴与人一道,他高高翘着尾巴走在最前头。
我们贴着小区东墙往水边去,经过大门门岗,秃儿不见了。我回头唤他,借着路灯细看,他躲在围墙的垛子洞里。听我唤,他走出来,远远看着持棍门岗不敢走过,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叫声。我一时不知秃儿当年怎样做的山大王让美眉迷上他。这个秃儿,分明就是一个纸老虎。我在远处大声鼓励他,他还是不敢往前走。那时黑黑会意,黑黑就是这么聪明的猫。他返身回到秃儿身边,亲亲他,再做出兔子一样的姿势,往前一跃,再回头看着秃儿,示意他学。如此两三次,秃儿果然挨着黑黑走过门岗来到我跟前。
我免不了讥刺他一番,我们三个继续往前去。
到了最南端的水边,一片漆黑,远远的地灯昏暗,我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