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并不懂得猫咪是有嫉妒心的，也从来没有奢侈地一下子养两只猫。所以我还相信猫咪是要教育的。我于是抱起大咪咪，耐心地说教了一通，不外乎是猫咪们也要团结友爱之类。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咪咪一反常态，一边怪叫，一边啪地扇了我一耳光。我一时诧异，眼睛也恍惚起来，就在那当儿，大咪咪又啪啪地连扇了我两个耳光。这是八年多来从未有过的。她有一次去我先生的父母家，因为生人太多，我们第一次见她呋，我们惊讶她原来还会呋。因为她连呋也没呋过我。现在居然打了我耳光。正在我发愣的时候，她又突然后脚蹬着我的脖子跳到地上去了，她显然是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我一声惨叫，脖子火辣辣地疼，照镜子，两道深深的血痕。那个夏天我为此不敢穿低领的衣裙，即便这样还是被同事发现，说是家庭暴力。
这天大咪咪就守着小花花呋，小花花讨好地凑过去跟她玩耍，大咪咪一巴掌打得她翻几个滚儿，我心疼小花花，她连路都走不稳，刚刚断奶。我就尽力护着花花，还呵斥了大咪咪。到了晚上，我怕大咪咪趁我们睡着了，没轻重，把小不点弄死了，就把花花搁在我的枕头上面睡。第一夜总算没事。
但是后来几日，大咪咪还是生气，而小花花极尽巴结之能事，有时在大咪咪睡觉时悄悄走过去舔她的尾巴，大咪咪醒了，一定是哇的怪叫一声，把花花扇走，或者自己跳到更高的地方去睡。
我就有些发愁，给几个爱小动物的朋友打电话。有朋友说，她家一个猫不容一个新来的小狗，竟然大哭大叫，撒泼耍赖，满地打滚，后来没法子，怕猫猫气死，就把狗狗拿走了。
听了我更是愁肠百结，小花花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她是一只漂亮的流浪猫所生，我无处可以送走她。而又一日，我看见花花竟然在替大咪咪埋屎。我家大咪咪有洁癖，每次拉了屎，她都是不埋的，亮在那儿，或者假装抓抓盆子外的地面，就飞快地逃走了。经常是我替她铲了猫砂盖上。而小花花大约是流浪猫的猫妈妈希望她的小孩都能找到好人家，就成功地教育他们埋屎埋尿的本领，小花花埋屎很认真。每拉必埋，而且埋了又埋，再闻闻，又埋。不知什么时候大咪咪的屎她也给埋了。我看见大咪咪把屎亮着就跑了，花花就跳进猫砂盆，跟埋自己的屎一样认真地埋呀埋。不知是她爱清洁的教养，还是想留在这个家里而有意讨好大咪咪。我一时心酸，抱了花花亲了又亲。我对高高在上的冰美人大咪咪说，花花都替你埋屎了！你还不接受她？大咪咪轻蔑地看我们一眼，扭过头闭上眼睛。
一星期后的一个夜里，我被他推醒，他指指卧室窗下的一个小玻璃桌，在一点点月光里，我竟然看见两个猫咪，我的大咪咪和小花花，她们拥抱在一起互相舔彼此的毛。
我在欣喜中也有一些感动，因为大咪咪的仁慈，也因为花花的坚忍。
大咪咪老了像个老外婆
因为日日跟大咪咪在一起，我没有感觉大咪咪的衰老。有一次土豆说：大咪咪老了！是老美人了！这话对我来说很突然。我惊讶地问土豆：“当真？没有吧？”土豆说：“是老了呀。”那时土豆在西部上中学，假期才会来北京，所以她的感觉应该是准确的。我是看不出的，我早晨看晚上看横竖看都看到大咪咪美貌如初，年轻如初。倒是最近，在大咪咪走了一年多以后的今天，我敢拿出她的照片看，才看出她八九岁的时候明显地衰老了。
大咪咪突然衰老，跟那次子宫蓄脓手术有直接关系。她在八岁半动了大手术，伤了元气。手术一年以后，大咪咪就去了。
记得那天大咪咪突然哀叫着跳上我的书桌，她的眼神我是懂的，她惊恐，她无助，她要我帮她，她知道她相信我能帮她，我能救她。她向我求救，因为她的脓血，止不住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一定是她怎么舔都舔不完，她才来找我的。我吓坏了。立刻打车带她去医院。也就是那次手术，连带的大咪咪才做了绝育手术。这是我无法弥补的错误，我在她不满一岁时，就应该为她做绝育手术。那样，大咪咪就可以在我们身边多活好几年。因为这个，现在，因为我们住一楼，经常会来猫。凡是自己来的猫，在待了两个月左右，不见有主人找的，我们就会立刻带他们去医院做绝育手术。
做了手术的大咪咪很衰弱，因为打了麻药，她昏迷的时候，我在医院守着她，非常紧张，大夫说，虽然打了进口麻药，但猫咪年纪太大，做这样的手术，也有就此醒不过来的。我怕她醒不过来。那四十分钟里，我才知道我多么爱大咪咪，多么不愿跟她分离。我越来越感到我对这只猫咪的感情，就是对一个人的感情。四十分钟后，我见大咪咪突然动了一下，我睁大眼睛，见她叹了口气，醒了。我心头沉重的阴霾一下子散尽，我还记得我那一刻的欣喜。我那些天逢人就说，大咪咪在醒来之前叹了口气，真奇怪，你说她为什么要叹口气？后来我给很多猫咪做过绝育手术，他们醒来的时候再没有叹气的。而大咪咪是叹了口气。她叹什么气呢？人才叹气呀！
我现在看到大咪咪那时的照片，才感到她消耗得骨瘦如柴。但是因为病灶消除，大咪咪的眼神是安详的。而且，她看我的时候，更多了一些亲近，多了一份感激，她知道我救了她。那种默契，在我们俩之间，我们俩都懂。她肚子上缠着绷带，整日睡在一只黄色盒子里，我去看她问候她，她就看看我，她的目光宁静，像水一样。
从此，大咪咪像我们家的老人，在我频繁的出差、回来、回来、出差的日子里，她永远默默地蹲在客厅门口送我，接我，她的目光，像一个奶奶或者外婆。换算一下，其实那时大咪咪的年龄确实可以做我们的奶奶和外婆。她是八十岁。她甚至一看见我拿出那只蓝绿色的拉杆箱子，她就知道我又要走了。我看得懂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个人。她真的什么都懂。她知道我走了，她也知道我必须走，她还知道我总是要回来的。所以她总是惜别，又总是送我走。她知道我爱他们猫，我又得承受作为人类应该承受的东西。猫咪怀有如同人类一般的感情。她虽然感伤和不舍，但她理解人类的无奈，她也比人类理智和克制，因为她是通灵的。她也算得出你的归期。甚至你在千里之外的旅途中偶尔突然想念她，她也是知道的。你对她的感情都装在她的心里，所以她每每拿眼睛看你的时候，都是会意的。
大咪咪的情商
我后来又养过黑黑、猪猪、秃儿、美眉这些猫咪之后，方知我的大咪咪其实不是一个聪明的猫咪。她的智商并不算高。猫咪跟人类是一样的，智商分高下优劣。比如黑黑会跟狗狗一样随人一同散步，这是小区皆惊的事；比如秃儿会通过高低柔软不同的音调跟人说话，表达他的心思。而我的大咪咪什么也不会。她从来不会像黑黑秃儿他们一样识破人的伎俩，他们俩就知道我拿一小块牛肉是为了骗他们回家。当你拍拍大腿，她也不会像秃儿黑黑一样，跳上来踩踩，再趴下，并且对你喵喵叫，她永远枯燥地待在一个高地方，对你睁着她扑朔迷离的眼睛。她不会像黑黑一样翻个筋斗讨人欢心，也不会像黑黑秃儿那样外出很远找配偶，饿了再回家找人讨吃喝，她一发情就知道找她爹去发出怪叫，她爹是她见过的唯一异性。她甚至一直恐惧家门外的世界，她也一直不在人的怀里待太多时间，她心灵深处有一种没名堂的恐惧感，她甚至从来不敢翻着肚皮睡觉，她还一次次把尿撒在沙发上，并且只会为此陶醉不已。
但是我们爱大咪咪。因为我们一同生活过十年，因为大咪咪虽然不聪明，但她是情商高的猫咪。她懂感情，重感情，她爱我们，像我们爱她那么爱。我曾经看到过电视台的一则报道，西直门拆迁时，一些人家遗弃了他们的猫。说是一只大黄猫终日蹲在他主人家拆毁的废墟上，守望和等待。电视里的解说有一句话，说，猫咪对人类的感情是人类自己永远没有预料到的。从此我坚信这个。
我们曾住在三层的公寓里，那时大咪咪经常在阳台上晒太阳。因为阳台是没有封的，她顽皮时就在窄窄的铁的围栏上走，看得我心惊，又不敢喊，怕她掉下去。有一次我在阳台上晒衣服，眼看她在铁围栏上走着，闪了一下，我慌忙把她抱住，故意将她的脑袋往下伸伸吓唬她，告诉她掉下去会摔得多么疼。有一段时间，她爹身体不舒服，就在太阳好的时候到楼下去晒太阳练气功，就在阳台下面的草地上。有一次，我听见大咪咪突然惊恐绝望地叫，她很少那样叫，简直是哀号、痛哭一般，我慌忙赶去，见大咪咪往阳台下看着，一边回头看我，一边惨叫着，她的神情惊慌失措，我探头一看，见是她爹在下面练气功。而傻咪咪以为是她爹不小心掉到楼下面去了。她会着急呢！
后来我们搬家，住在十二层，有一天他爹刚出门去，大咪咪站在窗台上又发出这样惊恐绝望的哀号，我觉得很奇怪，赶去仔细瞧，终于远远望见她爹穿着暗绿色T恤正在马路边打车，难道猫咪能看得那么远吗？她又以为她爹掉到楼下去啦！后来我知道，猫咪的瞳孔是可以调节的，就是放大和收缩，像放大镜和望远镜，所以她可以清晰放大很远的图像。所以她是真的看得见她爹在十二楼下的马路上。
她爹回来后我告诉他这些，他抱着大咪咪亲，像亲一个傻女儿。
大咪咪没有等到我们搬新家
有了大咪咪以后，我们曾经搬过一回家，我记得大咪咪是那么惊奇。我怕搬家乱哄哄的伤着她，就把她搁在一个袋子里，小心翼翼一直抱在身边，等我指挥工人把所有东西都搬上楼，再等所有闲杂人都散尽，我才抱着大咪咪最后上去。把她放出来时，她竖着尾巴快速地在新家各屋里走来走去，好像不但好奇和兴奋，还很高兴。她闻呀闻，跳到各个能跳上的地方。那天我们知道大咪咪似乎很爱搬家。她常年待在家里，不出门，所以换个新地方，她是欢喜的。
那个房子是临时租的，所以多处都是粗陋的痕迹。走廊是包起来的，顶上就有粗粗的暖气管道。他看了说，大咪咪一定会喜欢爬上去玩。怕凉，我们就专门去翠微大厦买了浅粉色的碎花布，把管子缠起来。果然，大咪咪总是先从窗台上跳到冰箱顶上，再从冰箱顶上跳到管子上去玩。经常还趴在粗管子上睡觉。有一回不小心，我睡觉前关了通向走廊的那道门，不知道大咪咪还在管子上，第二天听见她喵喵叫才赶紧把她放进来。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大咪咪似乎很久不去管子上玩了，才发现大咪咪老了。那里高，她跳不动了。
所以在我们要又一次搬家，商量装修时，我们就想到大咪咪的高兴。我还是会仔细地带她过去，闲人都走光了，才小心翼翼放她出来，再用享受的目光看她初到新家的惊奇和快乐。她一定又要在各个屋里走来走去，我们把她这样叫“视察”。她会在这儿趴趴，那儿趴趴，她喜欢追着太阳晒。所以我们决定要全部铺上纯实木的地板，除了我们自己喜欢，也的确考虑大咪咪的健康舒适。而且我们一想到大咪咪高兴，我们自己就高兴。我们每做一项规划，都会想到大咪咪。比如，要在窗下铺防腐木，大咪咪可以趴在上面；比如要种草坪，大咪咪要在那里晒太阳。在画草图的时候，我甚至听见大咪咪柔软的脚丫走在木地板上发出的足音。带着大咪咪搬家，带着大咪咪去住新房子，已然是搬新家快乐的一部分。
但是大咪咪没有等到搬家这天。我们是9月28日搬的家，大咪咪是8月28日离开的。
就差一个月。
在搬家前的那段日子，我忙于装修和购物，总是疲惫不堪。有一天回家突然一回头，看见大咪咪逆着光从厅里不紧不慢地走进房间里来。那时，她做过绝育手术，发胖了，但她还是很美，她的毛还是那么洁白，没有一根杂毛；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又似乎笼罩着一些虚幻。不知道是什么，她身上带着怎样的信息，我脑子里忽然灵光闪现，有一个闪念，我看出大咪咪老了，她快要走了。也许再美丽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都会散发出那些关于尽头的信息。而且，最糟糕的是，我在那一瞬间，竟然还有一闪念，就是，大咪咪如果在搬家前走了，我就不用再洗她尿湿的沙发布和床单了。因为洗了十年了，我潜意识里希望新家更干净整洁。而在有了这一闪念之后，我自己吓了一跳，之后就是谴责和罪恶感，我赶忙抱抱大咪咪。告诉她，只要她跟我们在一起，我怎么洗都愿意，家里有些尿骚味也是没关系的。但是我觉得不行了，晚了，因为我知道他们猫是有特异功能的。大咪咪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心思，就赶在搬家前走了。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但是在大咪咪走了之后，折磨了我很长时间。
在搬家的欣喜、忙乱之后，我们安静下来，看看辛苦安顿下来的家，在大功告成、一起舒出一口气的那一刻，我们俩共同沉默，因为我们同时想到大咪咪。他叹口气说，可惜大咪咪没了。
他搭了一个葡萄架。大咪咪不在了，他还是搭了一个葡萄架，他总是说大咪咪会爬上去玩的，就像爬上走廊里的水泥管子。他还希望大咪咪在墙头上走，在院里晒太阳。但是在我们搬进来不到三个月，另一只猫花花突然莫名其妙地跑了。我像疯了一样寻找，踪影全无。
后来一段时间，我们的草地、葡萄架就那么空着。太阳从早上晒到晚上，一只猫都没有。我总是要在一些时候想起我的猫们，会一次次难过。但是我不说。我怕我们两个一同难过，那加起来的难过，有排山倒海的力量，会摧毁我们的意志和神经。总是听人说，搬家，总会伴着一些不好的事发生。难道我们搬家的代价，就是我们女儿般的猫咪们一个个都离我们而去吗？
土豆和大咪咪
土豆第一次见大咪咪是她念小学，大咪咪那会儿还不满一岁。土豆那时在西部上学，我自己在北京工作。那是她第一次来北京，是我说她好几岁了，该来看看故宫、颐和园、长城了。我娘立刻说她陪着来，据说北京的白塔是她跟我爹热恋的见证，娘说后来再没来过北京。而且，她也想来见见那个我跟着的男人。她们就来了。那时候我和他住的地方小，所以我把土豆和娘安顿在姑姑家住。我每天陪她们住那边，带他们出去玩，他一个人带着大咪咪过。
有一天我突然想让土豆见见大咪咪，就悄悄打车回他那里，把大咪咪抱过来，猛然间搁在土豆面前。土豆欢喜万分。我一直喜欢看土豆欢喜的样子，那会儿让我也欢喜。这之前，她几乎没见过真正的猫。她说在图片上、电视上见过更多，偶尔见过一只野猫从墙头一闪而过，或者从一堵断墙缝里挤出来，她也是远远的看过一眼两眼。从来没有触摸过叫做猫咪的宝贝。但是远远看到猫咪匆匆一跃，猫咪便牵动了她幼小的心。她爱猫咪，爱所有小动物，像她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