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瞧你这孩子,听到温泉就高兴成这样。”庄婆子一脸平和,过来替麦娘捡起丢在地上的花锄,缓缓道,“我知道你小时候在崔家村大的,你们那的温泉最是出名,也难怪你听到温泉这样欢喜。”
一听到崔家村,麦娘顿时就蔫了下来。那里的温泉犹在,只是人早已都去了。未去的,如她,恐怕也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去。
庄婆子是年老经事之人,早已看淡了生死,何况这年月,村庄被毁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倒也不甚在意。
“去了的,就让它都过去吧。人要活着,就要朝前看。你瞧这道墙,那一边就是温泉,叫做月潭。这些年,这么多女子,年轻的、漂亮的在墙这里就是沦落风尘,到了墙那边就成了良家妇人。这人啊,还是一样的人,换个身份就大不同啦。可这日子,不照样得过,也没听说去了那边就能过得更好的。”
月潭?庄婆子还在唠叨着,麦娘似乎没有听进去,思绪全因“月潭”二字飞了出去。
几个月前,云水曾带着她从月潭大门前边经过。那时天还未转凉,朱红色的大门紧紧的关着,门旁站着一色玄衣的侍卫,麦娘知道那是瞿王府的地界。自从离开崔家村,她对朱门高墙就觉得遥远而不可亲近,只要是官兵侍卫摸样的人,都让她觉得四周隐约弥漫起一股血腥气,久久不散。
麦娘没有看到朱门里面的温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在她印象里,那就是些大大小小的潭子,有的可以泡澡,有的可以下汤圆。可云水说,那里面建了无数的亭台楼阁,华美异常的池子,真真是个养美人洗凝脂的地方。将来若能出人头地,定要带着她到月潭洗个够。
将来,那个将来好遥远,人生却充满了太多的未知,麦娘不敢想那样的将来。就像那时候她只觉得大热天的温泉里热得慌,要是冬天去就好了。她不要那样华美的池子,原来村外的几个小池子边上滑滑的,闭上眼睛靠在石头上就很舒服了。
“在想墙那边的池子吗?”庄婆子笑着说道,“再等两天,瞿王府的人说不准会来小住,每回他们来都要叫上三两个姑娘过去唱曲。等你再大些,就能有机会过去了。”
“我才不去呢!”麦娘拿过花锄,低下头去接着干活,不知为什么脸上竟然觉得烧得慌。
“丫头倒是害羞了。”庄婆子笑容更甚,“姑娘家总是要‘出阁’的,你羞也没用。”
这里“出阁”的意思,就是有恩客愿意买下某个姑娘的处子夜,破身之后就算是出阁了。次日便如出嫁的妇人之例,将头发盘起梳成妇人发式,以后可以自由接客了。
麦娘握着花锄的手紧了紧,用力刨了几下,地里连续升腾起几团雾气,心中的愤然和不平稍稍平缓一些。
这些天只要一想到将来要和别的姑娘一样接客的事,麦娘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大口大口的呼吸都喘不过气来。她只能一次次的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才能稍稍好过一些。
“现在又不种东西了,你这会子松土做什么?”庄婆子收拾东西,准备去旁边的一块地干活了。
“庄阿婆,我们这有黄瓜种子吗?”麦娘蹲下去,把脸深深埋下,让眼泪滴进泥土里。嘴里呼出的雾气在睫毛上凝成一点点的小水珠,视线也变得雾蒙蒙的,干脆伸手连同泪水一起抹去。麦娘想,如果能找点事情做,大概就不会这样一直想着了。
“黄瓜?这时节天都冷了,你要那个做什么?”庄婆子纳罕道。
“我想在这种些黄瓜,冬天吃。”麦娘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说。
小时候,阿婆就曾在村外温泉边的荒地上搭过菜棚子待天冷的时候种上反季蔬果、鲜花。那时候麦娘个还矮,力气也小,只能给阿婆打下手。其实当年阿婆并不老,不过四十不到年纪,做农活还是一把好手。麦娘每日看着阿婆细心照料田里的作物,其他与普通农活无异。只是冷天种东西白日里要把覆在棚顶的草席子卷起,日落时再盖上,若是阴天就要晚些时候掀开早些时候盖上。
地里本就有热气,那些瓜果鲜花,竟也长得甚好,且病的蔫的也极少。那些东西种出来产量极少,且鲜少有自己留着吃的,村里时常有人来高价收去,尽管少,一次也够祖孙两个过上个一两个月的日子了。没人来收的时候,阿婆就背着东西牵着麦娘去镇上卖,到高门大户的后门处,便会有人来收,卖价更高。
只是镇上并不太平,阿婆在回来路上被人抢了两次,后来也就不再出去卖东西了。阿婆走后,麦娘虽然也自己试着种过,不过来收东西的人来的很少,再后来那人就不来了,不久后崔家村也没有了。
麦娘一边回忆着,一边同庄婆子讲如何用竹条盖棚子,如何覆草席子。庄婆子听完甚是兴奋:“这要是能种出来,可是金贵着呢?从前冬日也去买过这些东西,只是现在外头乱,想买也买不着了。不过……”
“不过什么?”
“这又是竹条席子,又是盖棚子的,还要准备花果种子,也算是件大事,需得和苏老板说过才行。”
来这里寻欢作乐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儿,多数出手大方,吃食上图个新鲜,银子多少倒是其次。麦娘看庄婆子的反应,想来那个苏老鸨重利,只要自己能把东西种出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赚钱的大好机会,若是能讨得她的欢心,那其他的事上是不是也会迁就她一些,至少今后日子能过得宽松些。
这样想着,麦娘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庄婆子是个做事极爽利的人,这边麦娘早上刚和她提过,白日里就同苏老鸨说了。麦娘刚完功课,苏老鸨就传人过来叫麦娘过去问话。原想着要去和师傅道歉的,可苏老鸨那头耽误不得,这会子也只好另寻时间了。
除了小桃出嫁的前一晚在走廊上匆匆看过麦娘一次,苏老鸨还是头次仔细打量这个孩子。
麦娘如今穿的是青楼中“未出阁”的小丫头惯常的服饰,粉衣绿裤,头上双丫髻,耳畔一对乳白色小珠子。因她并未像倩雪茹雪两个要见外客,身上并无半点装饰,素面朝天倒也清爽。
她本就皮肤白嫩,这些日子虽然病了一场消瘦一些,但和初来时粗衣短打,蓬头垢面的样子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苏老鸨也从女师傅处听说这孩子天赋极高,又是个倔强性子,是个肯下苦功夫做事的。虽说现在看着摸样儿不是数一数二,但也能算得上中上,又有那样的身世,将来恐怕是个有造化的。
“你说……”麦娘在下首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苏老鸨问她话,“你能在这大冷天里种出黄瓜来?”
“回妈妈话,从前在家时阿婆曾种了在冷天里卖钱度日,后来我自己也种过。后边苗圃靠近月潭,地气热,上面盖上草棚子应该能种得出来。”苏老鸨年轻时在宫里待过,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她如今在上头捧着茶碗坐着,麦娘也不得不规规矩矩的回话。
“看你这口气倒是十拿九稳的样子,也罢,那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交给你这小丫头子捣鼓去吧。”苏老鸨瞥一眼麦娘,扭头对旁边一个婆子道,“让庄婆子明儿就去把她要的东西置办了,一会回头你让她来我这领银子。”
领银子,麦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办这差事还能捞到不少好处,怪不得庄婆子动作那么快,早上才刚提起的事儿,晚上就到苏老鸨这儿了。
“先别得意的太早。”苏老鸨突然回过头来看着麦娘,“那些粗活你一概不许去碰,要是你因为干活再把手弄伤,我可没有你师傅那么好性子。到时候真要是板子招呼上你那粉嫩的小腚儿了,谁来求情可都没有用了。”
麦娘听得不由打了个寒颤,刚才她没把笑容露到脸上啊,苏老鸨怎么看出来的?
从苏老鸨处回来,麦娘的心情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苏老鸨许了她三年时间,准她平日除了必要的功课以外,剩下的时间都可自行安排到后面照料反季果蔬。这样一样,她就不必像其他人一样到前头伺候,或是到梅兰阁去卖笑。忧的是若是今年冬天什么都种不出来,不仅要赔那些种子草棚的钱,弄不好还要受家法吃板子。
一想到后一件事,麦娘就浑身发紧,上一次惩罚还真的是刻骨铭心,料谁也不想来第二次。因此,她照料那些黄瓜苗也格外细心,每天都要去看上几次,算着时辰掀草席盖草席,几乎连每株苗有几片叶子都记清楚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棚里的黄瓜长势极好,到过年的时候全都开出了嫩嫩的小黄花,长得快的都已经结出果来了,趁着绿色的叶子和外头白色的雪,煞是好看。
庄婆子在黄瓜架下面撒了几把小青菜种子,现在已经长了一寸多高,一看就觉得嫩的几乎能掐出水来。一老一小,看得好不欢喜,一边商量着等收获的时候到苏老鸨处讨个好彩头,一边打算下一季试着种些别的东西。
麦娘知道庄婆子是想攒些钱给自己置办个好发送,对于上次她急匆匆跑去苏老鸨处邀功的事倒也不怎么在意,反倒是有些同情。至于她自己,虽然攒钱赎身无望,但因为在外面混的那两年经历,存些钱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必要的。
因此两人都盼着那些黄瓜早些结果长成,可谁料那瓜儿长到三寸来长,眼看着就可摘了,竟在夜里断了三四根。
起先麦娘只道是夜里风大,那几根黄瓜长在棚子边缘,撞在支棚的竹竿上折断了。可一连数夜都是如此,连长在棚子里侧的也有这段,下面的小青菜野踩坏几株。麦娘不由心内起疑。
照这样下去,不到收获的时候瓜都坏了,到时候交不出东西,那……想起来身上又起一阵鸡皮疙瘩。
难道有人要害她,想看她好戏?可那个人会是谁,她从来就不想和那些人去争什么花魁争什么头牌,为什么还有人要这样对她?
麦娘把一根断掉半边的黄瓜一下掰成两半,一定……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