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汉武帝收到了一份奏折,大意是说司马相如这小子不是个东西,贪污腐败包二奶,公款吃喝出国游,种种劣迹,不胜枚举。证据就是他在出使外国的时候,捞了一大笔钱。为了维护世界和平,保障国家安全,恳请皇帝将他革职查办,云云。
诬陷,绝对是诬陷。卓王孙是司马相如的岳父,岳父高兴送钱给女婿,这跟贪污有什么关系?
但是汉武帝可不管。他一看奏折,这还得了,朕派你出国搞外交,结果你出国搞贪污?你给朕滚回老家去!
于是司马相如的官就这样没了。
丢了官之后,司马相如什么都明白了。官场实在太复杂,不是他所能适应的。或许他最初还对当官抱有一丝幻想,但他现在已经看开了,他不想当官,也不适合当官。
他还求什么呢?他这一生已经了无遗憾了。梦想,他实现了;名望,他有了;金钱,他多得是;爱情,一直伴随在他左右。他何苦为难自己,让自己身陷政治漩涡当中呢?
回家吧,那里有深爱着他,他也深爱着的妻子。
一个好女人,是男人永远的避风港。
说了这么久的司马相如,是该回来说一说卓文君了。虽然在《汉书》里面没有明确记载她跟司马相如富有之后的生活,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司马相如的传记里面推断出一些情况的。卓文君这一生,有三个重大转折点。
第一,卓文君半夜跟司马相如私奔。这个决定影响了卓文君的一生,前面我已经作过详细分析,不再赘述。
第二,汉武帝召见司马相如。乍一看去,这好像跟卓文君没什么关系,实则不然。夫妻之间的平等,是婚姻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基础,那婚姻是很难幸福美满的。司马相如家徒四壁,而他又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要是没有卓文君,他恐怕是要饿死的。但是这样一来,他就很难摆脱吃软饭的嫌疑了。一个大男人,要靠女人来养,从古到今,这都是一件羞耻的事。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在那段日子里,司马相如是过得不开心的。
卓文君看到司马相如不开心,她心里当然也不是滋味。她可以给司马相如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让他衣食无忧,专心写作,但她不能给司马相如提供自尊。这些年来,司马相如一直怀才不遇,对一个文人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卓文君给司马相如带来了锦衣玉食,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这种痛苦。
为什么我一直怀才不遇,以至于沦落到要靠女人来养的地步?为什么?
在司马相如心中,一定有过这样的想法吧。
在这种情况下,汉武帝召见司马相如,给了他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无论是对司马相如,还是对卓文君,都是一种拯救。从此以后,司马相如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文学事业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了汉武帝身边的红人,再也不会有人说他吃软饭,他和卓文君之间才算是真正平等了。
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司马相如会为汉武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卓文君也因此得到了真正的快乐。她和他之间的情感终于变得纯粹了,再也没有隔阂,再也没有芥蒂,过去一切的不愉快,如今都烟消云散。爱的平等,让她获得了爱的幸福。
第三,卓王孙认可了卓文君的爱情。就连当初最反对她跟司马相如结婚的人,现在都认可了这桩婚事,那也就是说,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对卓文君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
女人最需要的,是掌握自己的命运。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独立的思想,非凡的勇气,坚忍的信念,当她面临命运的抉择之时,她要敢于斩断跟过去的羁绊,沿着她认为正确的方向前进,她不能有丝毫的优柔寡断,就算遭到阻挠,就算不被认可,她也绝不会中途退缩,从她下决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而不是推卸责任,怨天尤人。只有这样,她才能算是真真正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才有资格享受最后胜利的果实。
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是卓文君做到了。她向全世界证明了她的勇气与信念,并最终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从而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写到这里,我必须承认,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之间的爱情,确确实实是一段千古佳话。这一对才子佳人,乃是天作之合,司马相如不能没有卓文君,卓文君也不能没有司马相如,他和她的一生,都因为对方而获得了圆满。
故事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但由于涉及到某些历史问题,我不得不再唠叨几句。
(第三章)关于历史问题
在当今,某些人在研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历史的时候,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司马相如是个花心大萝卜,想要纳茂陵女子为妾,但被卓文君所阻止,二人最终和好如初。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观点,论据出自《西京杂记》: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对此,我们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司马相如有没有可能背叛卓文君?如果可能,是为什么?如果不可能,又是为什么?
如果可能,那原因有二:第一,是因为卓文君长得不够漂亮,司马相如为了猎艳偷香,才会想要纳妾;第二,是因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没有孩子,为了传宗接代,司马相如就萌生了纳妾的想法。
第一种假设不成立。
既然事情是因《西京杂记》而起,那我们不妨看一下《西京杂记》的记载:
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可以看到,司马相如“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简单翻译一下,就是说司马相如有病,不能过于沉溺女色,但卓文君长得太漂亮了,司马相如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结果就旧病复发了。为此,司马相如还专门写了一篇《美人赋》,来鞭策、告诫自己,却还是改不了习惯,整天跟卓文君厮混在一起。最后,司马相如身体虚耗过度,病死了。
按照《西京杂记》的记载,司马相如确实是贪恋美色,但他贪恋的不是茂陵女子的美色,而是卓文君的美色!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如此痴迷,甚至到了不顾身体,以至于病死的地步,他怎么可能会移情别恋?
那么现在来讨论第二种假设的可能性。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没有后代,这是肯定的,无论《史记》还是《汉书》的记载,都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没有后代,那么,由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思想的影响,司马相如想要纳妾是有可能的。
但是,我仔细读了几遍《汉书·司马相如传》,觉得司马相如是不可能背叛卓文君的。
还是先来讨论一下《西京杂记》。此书,历代指为伪作,但从语气及内容看,当是杂抄汉魏六朝佚史而成。所述西汉之事,怪诞不经,多不足信。比方说,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五鹿充宗受学于宏成子,成子少时,尝有人过之,授以文石,大如燕卵。成子吞之,遂大明悟,为天下通儒。成子后病吐出此石以授充宗,充宗又为硕学也。”
这个记载,说的是有个名叫宏成子的人,小时候吃了一块“文石”,就成了大儒,后来他病了,又把这块石头吐出来了,充宗吃下去之后,也成了大学者——这可信吗?
本来吧,正史里记载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已经够精彩、够刺激的了,但某些人还嫌不够精彩,还嫌不够刺激,还想挖出更多的绯闻,结果就翻出了两千年前的八卦杂志《西京杂记》,兴奋地高呼:“大发现,大发现!花心男始乱终弃意图包养小三,痴情女此心不渝换得浪子回头!”
开口也是“据《西京杂记》”,闭口也是“据《西京杂记》”,却不据《史记》《汉书》,这算什么?狗仔队?标题党?知音体?
为了进一步弄清事实,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下《西京杂记》里面相关的记载:
相如将献赋,未知所为。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遂作《大人赋》,言神仙之事,以献之。(汉武帝)赐锦四匹。
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按照《西京杂记》的时间顺序,所谓的“情变”一事,应该是在司马相如著《大人赋》之后。
假设此事为真,那么,再让我们来看一下正史,《汉书·司马相如传》的记载: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於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乃遂就《大人赋》。
我们来分析一下正史里面的情况。司马相如不是当官的料,他实在适应不了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官场,所以才会“称病闲居”,和卓文君终日厮守。
想想看,一个男人,若是不爱他的妻子,还会整天待在家里面吗?恐怕,他会以“工作忙、应酬多”为借口,十天半个月不回家,躲得远远的吧。司马相如不喜欢当官,却喜欢在家里和卓文君终日厮守,这不就恰恰说明了,他是爱卓文君的吗?如果不爱,他何必强迫自己,整天面对卓文君?如果爱,那又何来“情变”一说?
根据《汉书·司马相如传》的记载,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在写《大人赋》之前,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是十分恩爱的。
再按《西京杂记》记载,司马相如著《大人赋》之后,就和卓文君发生了情变。
综合二者描述可知:《大人赋》之前,两人恩爱;《大人赋》之后,发生情变。
难道说,司马相如写完《大人赋》之后,就突然间性情大变,不再爱卓文君了吗?
不可能!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根据《汉书·司马相如传》的记载,来推测一下司马相如的人品。之前我说过,汉武帝对司马相如有知遇之恩,司马相如至死也没有忘记汉武帝的大恩大德,为了报答汉武帝,他甚至还在死前写了一篇《封禅书》,希望汉武帝封禅于泰山之上。
知遇之恩,至死不忘,由此可见,司马相如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既然如此,我们要提出一个问题:卓文君对司马相如有没有恩?
答案是肯定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司马相如缺乏必要的谋生技能,除了写作之外,什么也不会,如果他没有遇见卓文君,恐怕是要饿死的。卓文君给他提供了良好的环境,让他得以专心写作,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份恩情,是不容否认的。
司马相如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没有理由为了一个所谓的“茂陵女子”,去背叛自己的发妻。
根据《汉书·司马相如传》的记载,我们除了可以推测出司马相如的人品之外,还可以顺便对卓文君这个人进行研究:
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请注意,卓文君是“好音”,而非“好文”。如果她对文学感兴趣,司马相如就不会“以琴心挑之”,而是给她写情书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对文学有那么一点兴趣,她的文笔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按照一般规律,如果某人很有才,编撰史书的人一定会大书特书,比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之类的。如果她学识渊博,文采出众,史书里怎么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卓文君不爱好文学,或者说,她文笔不行。
那么,我们现在不妨来看一下那首相传是卓文君所做的《白头吟》: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看完之后,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首好诗。“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多美的意境呀!
但是,正因为这首诗写得太好,意境太美,所以,我可以百分百确定:这首诗绝非出自卓文君之手,而是后人伪作。既然《白头吟》跟卓文君毫无关系,那又怎么能根据这首诗的内容,来一口咬定有“情变”之事呢?
总的来说,作为一本八卦杂志,《西京杂记》荒诞不经,其记载多有前后矛盾之处,不足为信。而根据正史的记载,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理应是一对恩爱夫妻,而非情变男女。
因此,我的结论是:情变一事,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