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就开始向前赶路。坐车大概坐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兰桑德·斯达克上校之前说有七英里路程,但是我从速度和时间上推算,觉得差不多有十二英里远。整个行程中,上校始终保持着沉默,有几次我的目光掠过他,就看见他在紧张兮兮地盯着我。那个地方的路似乎不太好走,因为马车颠得很厉害,我们在车里都给震得来回摇晃。我努力想看清窗外的村庄,可是车窗是毛玻璃做的,除了偶尔闪现的隐隐约约的灯光外,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时不时地找几句话茬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但是上校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应几句,谈话根本无法继续。最后,马车似乎行驶上了平坦的砾石路,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上校跳下车,我跟在他后面,他猛地把我拉进面前一扇敞开的大门里。我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所房子的外观。一进屋,大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我隐约听见马车离开的吱呀声。
“屋子里一片漆黑,上校一边找着火柴一边小声嘟囔着。这时,走廊另一头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束明亮耀眼的光线射向我们。光亮逐渐变强,接着我看见一个女人。她手里拿着灯,高举过头顶,探着身子凝视着我们。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很美,灯光照着她的黑衣,我看出是很名贵的衣料。这个女人用外国话好像在问什么。我的主雇很粗鲁地打发似的回答她,她吃惊得差点把灯扔掉。这时上校走近她,对她耳语了几句,然后推她回到原来的房间里。接着,他又拿着灯向我走来。
“‘请您在这屋里稍等一下。’他说完就推开了另一扇门。这是一间安静、简洁的房间。屋里有一张圆桌,几本散放的德文书。上校把灯放在一架风琴上,说了句‘不会太久的’,然后就离开了。
“我看着这些书,尽管是德文的,我还是认出其中有两本是关于科学类的,其他的是诗歌集。我又走到窗前,希望可以看看乡村的月夜,可是窗户被紧紧地关着。整个房间静得吓人,只有屋外的一座旧钟滴答滴答地响彻走廊。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渐渐地,不安逐渐侵蚀着我的神经。我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些德国人是干什么的?他们隐居在这偏远乡下有什么目的?这个地方到底是哪儿?我除了知道这里和艾津相隔十英里外,便一无所知,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来。
“就我所在的地理位置来说,雷丁或者其他比较大的城镇,都在这十英里的半径范围之内,可见这地方也不算偏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确实是乡下。我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哼着歌给自己壮胆,提醒自己说只是为了五十畿尼的报酬而已。
“突然之间,这极度的寂静被毫无征兆地打破,我所在的房间门被打开,那个女人出现在门缝中,她身后就是无边的黑暗。我借着灯光看到她美丽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这不由得使我感到更加胆寒。她颤抖着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飞快地说了句不伦不类的英语。她的眼神好像受伤的小马驹一样,不时回头审视着背后的黑暗。
“‘如果我是你早就逃走了,’她说,并且力图使自己语气平静,‘如果我是你早就逃走了,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这一点好处也没有。’
“‘可是,夫人,’我说,‘我是为了工作而来的,在问题解决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不要再等下去了,’她又说,‘您从这扇门离开吧,不会有人拦着您的。’我笑着摇摇头,她见此情景,突然一改紧张局促,向我跨了一步,双手交握着。‘看在上帝的份上,’她低声劝我,‘快跑,趁现在还不算晚!’
“可是我天生就有个怪脾气,越是遇到困难,就越是不肯放弃。我想到即将到手的五十畿尼报酬和今晚的奔波,还有一个看似难挨的夜晚,我不想让一切的努力都变成徒劳。我既要完成工作,也要得到报酬,我没理由逃走。这个女人或许是个精神病患者,虽然她确实带给我极大的、超过我预想的震撼,但是我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她还想尝试着再劝说我一次,但是楼上传来的关门声和紧接着响起的脚步让她突然放弃了,她绝望地摊开手,然后立刻离开了。
“斯达克上校和一个矮矮胖胖的、留着栗鼠胡子的双下巴男人一起走了进来。
“‘这位弗格森先生是我的秘书和助理,’上校说,‘捎带着提一下,我记得我在离开时关上了房门,因为担心您吹不了过堂风。’
“‘我和你想的正相反,’我回答,‘我觉得有点闷就打开了门。’
“他怀疑地望了我一下。‘好吧,我们开始工作吧,’他说,‘让我和弗格森先生带您上去看看机器。’
“‘我觉得是不是最好戴上安全帽?’
“‘不用,咱们不出这房子。’
“‘你的意思是在屋里挖漂白土矿?’
“‘当然不,我们只是在屋里压砖而已。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细节。您的工作就是全面检查机器并告诉我们问题的所在。’
“就这样,上校在前面带路,我和那个矮胖的秘书跟在后面。这房子好像迷宫一样,到处是走廊、通道、螺旋式楼梯和小门。门槛都被历代的居住者踏平了。最底层的地面上没有地毯和家具,墙灰剥落,生着潮湿的青苔。我努力不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神情,可是那位夫人给我的警告还是让我留意了我身边的两个伙伴。弗格森看起来沉默寡言,性格乖僻,但从他偶尔说的几句话中我还是听出了他的英国口音。
“最后斯达克上校停在一扇矮门前,把门锁打开。里面是一个极小的方形房间,小到我们三人不能一同走进去。于是,弗格森留在门外,我和上校进入了房间。
“‘我们现在,’上校说,‘处在水压机的内部,谁要是把它启动,就会引起非常糟糕的后果。这房间的天花板就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的每次下落都会给地板带来好几吨的压力。外面是一些小水柱,横向流动,一旦内部的水受到压力就会开始传导和增加力量,相信您很熟悉这种模式。这机器的运转还算容易,只是有时候不太灵活,使得一小部分压力白费了。请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问题,并告诉我们如何修理。’
“我接过他手里的灯,细致彻底地检查着水压机。这机器足够庞大,可以产生相当大的压力。可是,当我绕到机器外部,检查操纵杆时,我听到了嗖嗖的声音,很明显,这是机器出现了裂纹,这裂痕使水产生了回流。检查后,我发现传动杆的橡皮圈失去了弹性,使得移动中的杆套产生了空隙,这就是机器运转不灵活的原因。我向我的主雇指出这个问题,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问我几个关于修理的操作问题。解释完这些问题后,我又回到机器内部,我承认,我有些好奇。我观察着这个小房间,其实只要大概一看就会知道那个什么漂白土的故事,全是胡说。因为如此大功效的水压机根本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压制砖坯的可笑原因制造的。这房间是木头墙壁,却配着金属地板。我蹲下查看时发现地上有一层金属碎屑。我正想拿起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时,突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德语的惊呼,抬起头就看到上校那青灰色的面孔正朝下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因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于是我生气地回答道:‘我不过是想看看您的漂白土罢了,如果您告诉我这机器的真正用途,我想我会更好地给您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的。’
“其实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上校的脸瞬间就变成一副狰狞的神情,铅灰色的眼睛里露出凶残的目光。
“‘好吧,’他说,‘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他一下退出房间去,狠狠地撞上了门,把我锁在了里面。我赶紧冲过去,试图把门打开,可是尽管我连拉带拽,这紧锁的房门却仍是坚若磐石。
“‘嘿,’我大喊着,‘快放了我!嘿,上校!’
“就在此时,在这个安静的房间内突然迸发出一个声音,我听到这声音差点吓晕过去。因为这是杠杆的压力声和水管泄露的嗞嗞声。哦,天哪,上校把压力机打开了。我借着检查机器时放在地上的提灯,看到沉重漆黑的房顶正在一点点向我压下来。我比谁都清楚,这压力非同小可,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变成肉酱的!我惊声呼喊,不停地撞着门,并试着抠开门锁。我放声哀求上校,可是我的声音全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这时我的头和房顶不过一两英尺的距离,我一抬手就能碰到它。突然,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我知道人在死亡的过程中所采取的姿势是决定死亡痛苦程度的关键。我要是趴在地上的话,是不可能承受住脊椎骨被压断时那可怕的碎裂的声音的。或许我应该躺着?可是我真是没有胆量看着这沉重的大家伙一点点地向我迫近。我的腿都软了,突然一样东西出现在我视线里,我瞬间觉得可能有救了。
“我之前告诉过您,这房间虽然有着钢铁的天花板和地板,但是却是木质的墙壁。就在我打算等死的时候我看到一丝微弱的灯光透过墙板缝隙射了出来。一块嵌板被向后推开,灯光就随着嵌板的移动愈加耀眼。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逃出去了!我想也不想就立刻冲了出去,死里逃生使我瘫倒在墙的另一侧。此时,身后的嵌板也被关上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我听到房内提灯被碾压的破碎声和两块铁板重重的撞击声。天啊,这真是千钧一发!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有人在拼命地拽着我的手,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狭长的走廊里,一个女人正一手拿着蜡烛一手使劲地拉着我。是她!那个曾经警告过我的好心人!而当时我竟然愚蠢地拒绝了她的善意!
“‘快点!’这女人气喘吁吁地叫着,‘一旦他们发现您不在那屋里就会很快追过来的。快呀,时间不多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