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市长孙以国来说,案头的这份公安局的报告,比“文革”初期要他在上面签名的逮捕证更令他吃惊。那时候,他心情是坦然的。他愤怒,怒不可遏,但并不沮丧,并不吃惊没有一点悲凉。那时候,世事皆被颠倒了。他嘲笑那些肆无忌惮地颠倒世事的人总有一天会受到历史的惩罚。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现在正处在拨乱反正的新时代。现在春城市的命运由他主宰着。滥于制造冤假错案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正因为如此,这件事一下子把老市长的宁静的心境搅乱了,以至不能正常的思考问题,这种心乱智昏的状况他从来不曾有过。常言道:知子莫如父。说跃文在恋爱方面不够严肃,感情不专一,甚至要说他有玩弄女性之嫌,老市长也许会相信,还不至于为儿子辩解;可是要他相信儿子是杀人凶手,这实在太难了,他无论如何没法把儿广同杀人犯联结在一起。然而,人丰是个正派稳重的青年,同跃文情同手足,柴之坚又是他的老部下,可以说是他一手培养提拔的干部,他又怎能不相信他们呢?
老市长一向聊以自慰和引以骄傲的是自己的一生廉洁奉公,光明磊落,身上清清白白洁身自好。对于那些高官厚禄,尤其是对于那些贪赃枉法,怂恿和庇护犯罪子女的官儿们,老市长更是嫉恶如仇,常常拍案而起,骂不绝口。现在轮到自己家门不幸出了劣子,为什么不能秉公执法,难道要仿效曾经被他咒骂过的那些人那样,利用手中的权力庇护祸国殃民的劣子过关吗?不,不!绝不!他以生命赢得的高风亮节,绝不能让罪犯的儿子毁掉!
想到这里,老市长像一位连日作战的老战士终于赢得了胜利那样深深地嘘了口气,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拿起笔架上的一杆小楷毛笔,饱蘸浓浓的墨汁,决定在公安局的报告上作出严厉的批示。忽然,他又改变了主意,将毛笔扔下了。他手软了吗?不是的。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对劣子作一次审问,只要他露出一点败相,不仅立即批准拘留审查,还要亲手把他送交司法机关严加法办。
他要秘书给报社打电话,把儿子叫来了。
“爸爸病啦?脸上的气色很不好!”孙跃文大大咧咧地来到市长室,径直地走到老市长办公桌前摘下变色镜,用关切的眼光盯着爸爸问。
“将门关上!”老市长色愠语厉地说道,显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孙跃文不觉一怔,跟着脸色也变了,乖顺地走去将门关上,小心翼翼地在一只单人沙发上坐下,用探测的眼光在他爸爸那张皱叠纵横的脸上闪视着。
“跃文,你要老实告诉我,你与市府机关大院的死者到底什么关系?”老市长抑制满腔怒火,尽量压低声音,因而他的音调变得又凝重又苦涩。
孙跃文这才了然爸爸脸色不佳的原因了。“难道爸爸也相信那幅荒唐至极的画像吗?”他冷静坦然地反问道。
“岂止是画像,许许多多的情况证明,死者正是你与我说起的那个女朋友。”老市长加重了肯定的语气,锥子般眼光逼向儿子两颊,那眼光像爱克斯光,能射透人的心肺。
“爸爸,你应当相信自己的儿子。”孙跃文沉下脸,沉着地说:“我不知道他们向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断言,可以向你保证,那些情况都是他们主观臆想出来的,根源仍然来自那幅阴谋的画像。”
关于那幅画像,过去老市长一直相信儿子的解释,相信是个阴谋,现在,基于无数的事实,基于对柴之坚和乐人丰的信任,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赶快改变这种看法,起码也得放弃这种看法,把余下的疑窦深埋心底,不让儿子看到。
“我问你。”老市长说,“当年,你那位女朋友来到春城后,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去过的地方多着呢,各大商场,各大宾馆,我都带她去逛过。”孙跃文回答。
“去过郊区没有?嗯!”老市长决定点出问题的要害,以测量儿子的心理状态,如果他在郊区犯罪,经他这么突然一点,不可能不露败相的。
“去过岷山的森林公园,去过塔山温泉疗养所,去过龙山的清风口,在清风口时我女朋友耐不住高温休克过——怎么,这也成了某些人必欲加诬于我的口实?”孙跃文毫无顾忌,因而没有支吾,紧接着爸爸的话茬,爽爽快快一一回答着。
孙以国老市长心里激起了一阵矛盾的波澜。他信赖自己老练的眼光,对自已的洞察力更是一向十分自信,儿子的心境是坦荡的,表情始终正常,没有露出一点他想象中属于罪犯所固有的那种败相。他心中暗暗窃喜。窃喜之余,又有点担心,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年轻一代,比他们同年时代的人要老练得多,叫你很难看出他们内心更深一层的东西。因此,老市长不敢过早高兴,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对儿子作更进一步审问和观察。
“既然死者与你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肯将你女朋友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告诉公安部门?”
“是的,我不肯告诉他们,这难道就能成为我的犯罪证据?如果这样,那幅阴谋的画像出自何人之手他们至今对你都守口如瓶,岂不也可以成为他们诬陷的证据?”孙跃文决定从守势转为攻势,从被动转为主动。“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在捣鬼。”
“谁?”
“除了罗琴君,还能有谁!”
“她为什么要嫁祸于你?”
“爸爸难道忘了?当年我们热恋过,由于爸爸的反对,我坚决将她扔了,她恨我,视我如仇敌,必欲在我身上进行报复。”
“完全是一派胡言!即使罗琴君存心在你身上寻求报复,人丰并非是个没头脑的人!”
“人丰当然不想坑害我,但他无法违拗罗琴君的意图,因为他有一个致命的把柄掐在罗琴君手里。”
“什么把柄?”
“他毁掉了她的处女贞操。”
“胡说八道!不许你血口喷人!”
“这是人丰自己亲口对我说的。爸爸如果不怕玷污了耳朵,我可以把他们俩那段风流事连同所有的细节都说给你听。”
老市长用入木三分的眼光整整逼视儿子三分钟之后,有点相信了。他当然知道,罗乐两家曾经做过十多年的邻居,人丰和琴君正巧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两个孩子幼小的时候,双方家长为了逗他们取乐,称他们为小夫小妻,想不到这种玩笑话竟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上种下了祸根,做出了这般荒唐事来。他深为人丰可惜,难免也为人丰担心。忽然,他的思想拐了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罗琴君没有见过你女朋友,画的像怎么会同你女朋友一模一样呢?”
“见到过。”孙跃文冷静地作着解答。“我女朋友来春城后,我曾带她去过仙乐舞厅,那天正巧罗琴君也在仙乐,让她撞见了,我索性为她俩作了介绍。”
老市长垂下眉眼,许久没有作声。他自信儿子不敢欺骗他,所说的情况基本上都是事实。他对儿子释疑了。但他绝不让儿子看出这一点。儿子被指控为杀人嫌疑犯,公安局拘捕的报告就放在自己的案头,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绝不能庇护他。沉默片刻后,他脸色由严厉转为平和,压低声音吐出了肺腑之言:
“跃文,你不要执迷不悟,要懂得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已发展到这一步,非彻底搞清不可的。如果死者确实是你的女朋友,又确实是你把她杀死的,你还是尽快的主动去公安局交代自首。虽然杀人是要偿命的,但由于你是主动交代,叔叔伯伯们也好为你说话,争取宽大处理还是不难的。因为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嘛,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倘若你抗拒交代,非但会弄得我十分被动,叔叔伯伯们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孙跃文听后,先是苦苦一笑,笑得很坦然;继而收敛笑容,正色地说道:“爸爸,我虽然缺乏天赋,又很少努力奋进,不像爸爸年轻时那样有出息,但我还不至于堕落到成为一个歹毒的杀人犯。尽管爸爸一向对我严厉,但我知道爸爸妈妈爱我胜过自己的一切,我对父母的唯一报答,便是自爱自重,绝不容许自己用过失来伤害你们,给你们晚年的生活蒙上浓重的阴影。这一点,恳求爸爸相信我。”
至此,孙以国老市长沉重悲哀的心情才轻松了一些,完全相信这是一件嫁祸于人的假案了。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比儿子看得深远许多。他觉得,罗琴君毕竟是个女孩子,即使她对跃文有着许多怨恨,也绝不至于会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俗话说:木偶不会动,背后自有牵线人。一定是罗琴君的爸爸罗怡达躲在背后导演了这场恶剧,以报俩清查”
之仇。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解放初期,孙以国曾经担任过春城市委的政法书记,他的工作态度一向是严谨的和一丝不苟的,最容不得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出现冤假错案。眼下的这件涉及到他儿子的假案实际上也就是涉及到他自己,一旦冤案造成,影响则更坏。按理说,他完全有责任有权力阻止和避免这种错案的发生。然而他又不能不顾忌到,市委第一书记海波一直在过问此案,现在突然采取回避态度,要公安局将拘传报告直接送给他,其用意和所持态度是十分明显的。
老市长内心中充满着矛盾。后来经过左右考虑,前后衡量,终于下了决心,在公安局的报告上作了批示,同意对自己儿子拘传审查。
孙跃文被关进拘留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市,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间成了全市人民谈论的中心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