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兴棉点了点下颏,慢慢地说道:“一九七五年港商裘明第一次来春城市所谓回国观光的时候,孙跃文以记者的身份采访过他,两人由此相识。四人帮’粉碎后,孙跃文两次去深圳,都见到了裘明。那时,裘明已在深圳设有公司,名义上做工艺美术生意,实际上继续干着他的老本行,搞走私文物的犯罪活动。当时,沈佳佳已在裘明开设的公司里当职员,孙跃文可能是在去深圳的期间结识了沈佳佳。”
“孙跃文认识裘明以后,有没有通过裘明搞文物走私活动?”戎德辉插进来问。
“我没有见到,不敢瞎说。不过——”桂兴棉眼睛里又一次出现游疑不定的光芒,在“过”字上拖了个长尾巴,把冲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要有顾虑嘛。不过什么?希望你大胆说下去。”乐人丰鼓励道。
“是这样的。”桂兴棉横下一条心,决定把什么都说出来。“在文革’前,我们馆里珍藏着乾隆皇帝和他的爱妃对饮的一对酒杯,名曰情杯’,据说是战国时代巧匠许仪所制。此杯为纯玉制成,极透明,入酒后,杯中立即显出一对裸体的少男少女在狂热做爱,此杯乃是国家的稀世珍宝。
文革’中期,市委机关造反队冲击了博物馆,这对情杯突然失踪了。当时孙跃文和张季兴都是市委机关造反队队员,那次行动他们俩都参加了。‘四人帮粉碎后,有次我碰到张季兴,他突然同我谈起‘情杯失踪的事,问我知不知道是谁拿走的,鼓励我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从他当时的态度,好像他有点知道是谁拿走的。三年前,有次我去深圳,裘明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他并不关心谁拿走了‘情杯,而是多次向我打听这对情杯制作的年代和历史价值。从裘明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迫切想得到这对酒杯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在桂兴棉漫长的叙说交代中,多日来积压在乐人丰心中的许多谜团,逐一地得到了解开。他虽然暂时对整个案情尚不能自圆其说,有些谜底尚待进一步揭开,但他已经能够看出这个案子的大体轮廓了。
由于三位侦察干部都陷入各自的沉思,桂兴棉的交代告一段落后,病房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沉默有顷,乐人丰从沉思中抬起头,将审讯切入了要害:
“沈佳佳上次来春城市,你没有加害于她,她这次来春城市,你为什么发狂似地要杀害她?”
“是裘明的意思。”桂兴棉不再有顾虑了,如实交代,“裘明说,沈佳佳已经叛变了他们一伙,这次来春城市,十有八九会告发我,要我立即将她除掉。”
这倒是个新情况,大出乐人丰意外,他紧紧追问道:“裘明最近来过春城市?”
“他给我写的信。”桂兴棉说。
“写的信?!信是从香港发出的吗?”乐人丰似乎感觉到什么,紧追不舍。
“投在我家信箱里的。”桂兴棉说。见乐人丰眉头微蹙,追加了一句:“国内各地都有他的爪牙。”
“这封信还在吗?”戎德辉已经看出乐人丰的心思,代替乐人丰追问道。
“我怕留着生祸,把它烧掉了。”桂兴棉嗫嚅地说。
乐人丰和戎德辉都感到有点失望。不过回心一想,这对于破案工作已经不是重要的线索和唯一的依据了。
“一开始,你那么发狂般不顾一切后果地必欲杀死沈佳佳,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了念头?”乐人丰带头转换了话题。
他以为答案是现成的,桂兴棉准会这样回答:“因为我发现你们在注意我的行动了。”
然而,乐人丰的判断错了。桂兴棉的回答,完全超出了乐人丰的想象,超出了乐人丰的估量,使得乐人丰不禁大吃一惊。
且听桂兴棉是怎样回答的吧。他说:“因为后来我发觉这个沈佳佳似乎不是那个与我同过床的沈佳佳,只是与那个沈佳佳面貌极其相似而已,所以,我就悬崖勒马了。”
过去,乐人丰也怀疑过,这个沈佳佳会不会是假的,是个冒牌货?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想法被他自己把它掐杀在萌芽状态中。尽管如此,这个谜底现在被桂兴棉所揭晓,在乐人丰心里所引起的震惊,仍然是无法衡量的。震惊之余,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他想,桂兴棉的交代也许是老实的,他所认识的沈佳佳不是现在的这个沈佳佳,但不等于现在的这个沈佳佳不是与孙跃文所相爱的那个沈佳佳,这两者是不能划等号的。试想,如果现在的这个沈佳佳不是三年前来春城市的那个沈佳佳,她又如何能对三年前在春城市活动的情况说得分毫不差呢?如果这个沈佳佳不是过去参加走私文物活动的那个沈佳佳,裘明又为什么要命令桂兴棉尽快将她除掉呢?当然——乐人丰想到这里,思想突然拐了一个弯:也许那封信并非裘明所写,而是有人冒充裘明的名义写给桂兴棉的。那么,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害沈佳佳?这一系列的问号,像一道道深奥的方程式,有待乐人丰去解。
案情完全朝着应克强所预料的相反的方向发展,这是他所不希望的。但是面对现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前一段工作是在黑暗中进行,不得不暗暗佩服乐人丰办案能力胜过他一筹。他不再同乐人丰拗着劲了。他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向乐人丰方面靠拢,同乐人丰的思想融为一体。
应克强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乐人丰之所以突然沉默不语,是将余下的审讯时间留给他,让他来审问。他心中确实有许多谜团急待解开,急于寻找答案。
“沈佳佳上次来春城市,你与她见过面没有?”应克强的语气同他的心情一样凝重,说出来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
“有次在马路上偶然相遇,只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
桂兴棉回答。
“你们说了些什么?”应克强问。
“她说她准备同孙跃文结婚了。她还说,她已经看出她姑父不是正派的生意人,希望我不要再同他往来。她好像还要同我说什么,因为孙跃文来了,她慌慌忙忙地走掉了。”桂兴棉带着回忆的表情说。
“孙跃文知道你认识沈佳佳吗?”应克强问。
“我想,他不会不知道。但他在我面前从未提过沈佳佳。
那次我在春城市的马路上偶然遇见了沈佳佳,还同她谈了一会话,孙跃文是看见的,但事后我们见面时,他也未问起这事。他不问,我也不便主动说。”桂兴棉说。
“你估计,你与沈佳佳有过一次两性关系的事情,孙跃了文会不会知道?”应克强的思想已经纳入乐人丰的思想轨道,他所提问的,正是乐人丰所关心的。
“这……我就说不准了。”
“三年前你见到的那个沈佳佳,肯定是你在广州见到的那个沈佳佳吗?”应克强问。
“是的,不会错。”
“这次来的这个沈佳佳,肯定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沈佳佳吗?”应克强明知桂兴棉会怎样回答,但他还是问了。
“在我两次杀害沈佳佳未能得逞之后,我突然感到这个沈佳佳不是我要杀害的那个沈佳佳,因为这个沈佳佳太单纯幼稚,而我所认识的那个沈佳佳虽然也单纯却有一种沉着稳重的气质。可是冷静地想想,如果这个沈佳佳是假的,可以欺骗别人,却无论如何也蒙骗不了孙跃文呀!这么想着,我一度处于极度矛盾的心情之中。后来——即乐书记逝世那天,我在乐处长家里面对着面碰见了沈佳佳,沈佳佳那天穿了件袒胸无袖的衬衫,这一次相遇后,我敢于肯定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沈佳佳了。我认识的那个沈佳佳,有着浓而黑的腋毛,而她没有;我认识的那个沈佳佳胸窝上面即两只乳房之向有颗黄豆般大小的黑痣,而她没有。从上面两点差异,说明她确实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沈佳佳,也不是三年前来春城市的那个沈佳佳,不过,面貌实在太相似了,名字又一样,我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桂兴棉几乎未打格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三位刑侦干部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明快的眼光,那眼光比语言更清晰地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心音:“啊,这个沈佳佳原来是个冒牌货!”
应克强不再像刚来时一副别扭劲了。他起身倒了一杯冷开水,托起桂兴棉脑袋让他喝了半杯水,然后回身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他:
“你先前说过,情杯失窃的事,张季兴好像心里有点数,他怀疑是被谁拿走的,总该向你有所流露吧?”
“他没有明说。但在谈话的过程中,他多次提到孙跃文,说明他是怀疑被孙跃文拿走的。”桂兴棉提到孙跃文名字时,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说明他的顾虑已被解除。
值此,整个案情基本上清楚了。
审讯结束后,乐人丰让戎德辉将他扶进汽车里,关上车门,对他说:“桂兴棉的案子应同市府大院的女尸案合并起来,由克强他们统一审理,你们作必要的配合。克强,你看这样好不好?”
应克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此刻,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上汽车就聋拉着脑袋。不过,他不再嫉恨乐人丰了。他暗自承认乐人丰确实比他强多了。尤其是乐人丰的博学多才和对人谦和的态度,更令他心悦诚服敬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