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罗琴君才得知乐人丰负了伤。
乐人丰负伤的事,是戎德辉打电话告诉她的。罗琴君曾替二队画过逃犯的肖像画,同戎德辉是认识的,但工作之外的事情发生联系,这还是第一次。乐人丰的伤并不重,不过是伤了皮肉,戎德辉为什么那样郑重其事地通知她,是戎德辉别出心裁自说自话?还是乐人丰要他打的电话?罗琴君放下电话后,心中升起一连串的问号。
不过,这些问号在她心中稍纵即逝,随即就被急于见到乐人丰的急切心情所替代。
最近几天,罗琴君的思想变化很大。本来,她是个思想极其单纯的人,单纯得与她的年龄不符。她热爱生活,竭诚地向生活奉献自己心中的热情。有些好朋友取笑她总是隔着彩色玻璃窗去看生活,她也不以为然。可是那天在乐人丰家里,老市长当着众人颠倒黑白地对她进行的训斥,犹如被当头敲了一棒,她被敲痛了,也被敲醒了。她觉得生活太不公正了,为什么好人总要受气,为什么歹人总是那么神气?老实人处处吃亏,而奸猾之徒却处处吃香得利!既然现实这么不公正,生活这么不公正,她何必还死抱着原来那种虔诚的热情!
过去,她自命为懂得生活方法,以为正当的生活无非就是正正派派做人,确定一个奋斗的目标,只要在事业上能有所建树,也就不虚此生了。不要无事寻烦恼,不作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求,不作无端的伤感,不随波逐流,以保持自己的个性——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
现在,她才彻底省悟过来,她的生活方法,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行不通的。老实人被人欺,老实马被人骑。做人必须厉害一些,头上永远要有两只犀利的棱角,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以至自己的生命。只有这样,才不虚度此生,才不愧“人”这个庄严的称号。
她已过而立之年,值得珍惜的感情不多了。扪心自问,自从她将自己处女的贞操献给了乐人丰以后,人丰便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切,思念的一切,情感的一切。尽管后来乐人丰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成了孩子的父亲,她对他的爱仍然无法割舍。自从退出“政治舞台”,这些年来,她对人丰时时刻刻怀有一种揪心扯肺的思念。但是她不愿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和满足自己思念的欲望而惊扰人丰平静的生活。爱情本来就是奉献,而不是为了索取。只要人丰真正得到了幸福,感到了幸福,她的幸福也就在其中了。其实乐人丰并非很幸福,现在正处于被妻子抛弃的痛苦中。她不能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她不能再忧虑了。难道人们因为权衡利弊,因为受封建意识的羁绊而失去美好希望的悔恨例子还少吗?她不能像许多年轻人那样,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得上悔恨当初,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才想起珍惜往日曾被忽略的一切。
罗琴君正是怀着上述的心情去看乐人丰的。当时乐人丰妈妈上街去了,儿子上幼儿园,只乐人丰一人在家。
“你怎么来了?”乐人丰颇觉意外。
“怎么,我不该来?”罗琴君故意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谁说你不该来。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负伤在家休息?”
乐人丰连忙作解释。
“不是你叫戌德辉通知我的吗?”
乐人丰听了此话,不觉一怔!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而未作解释,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骂着戎德辉多管闲事。
”没有伤到要害吧?”罗琴君关切地问,袅婷婷地走过去,在乐人丰身边坐下。
“小腿肚被深深地戳了一刀,没伤着骨头。”乐人丰声音平平地说,抬了抬受伤的腿,说明伤势不重。
罗琴君放心了。她发觉乐人丰小腿肚包扎伤口上的绷带松开了,便弯下腰,将他的绷带扎扎紧。当她抬起头来时,发现乐人丰正用一种惊异的眼光在看她。
“怎么,我这身打扮与我的身份和年龄不合吗?”罗琴君迎着他的眼光,问。
“你身上喷过法国的丽罗丽香水吧?这香水国内稀少,价格昂贵得吓人啊。”乐人丰说。
“我哪里买得起,是一位法国朋友送的。”罗琴君没有感到惊奇,因为她知道乐人丰对各种化妆品颇有研究,无论你使用了哪个国家的化妆品,也休想瞒过他的视觉和嗅觉。
“这香水有一种特异功能,嗅到它,会使人心旷神怡。”
乐人丰说。
“你感到心旷神怡了吗?”罗琴君眼光炽热,带着明显挑逗对方情感的口吻说道。在她的眼睛里,有许多极微妙的东西,这些东西所给予乐人丰的感觉,是语言不能形容的。
一股暖流冲击着乐人丰的心。但他用坚强的理智抑制住自己冲动的感情打消了心中想入非非的念头。
罗琴君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地抬起妩媚的眼睛看他一下。
爱情不是靠猜测,不是靠语言,而是靠感受。无声的爱情微波在两个心灵雷达之间传递,彼此的接收率几乎是百分之百的。
此刻,他们是在书房里。为怀念乐韶书,书房里的一切仍然照乐韶书生前的样子一丝未动。那雪白的屋顶,奶黄色的墙壁,蓝色的窗幔,深红色的家具,衬配得极其和谐,柔和的光影相互交错、说不出的富有安慰人心的美感作用。
在无言的沉默中,他们的身体渐渐地接近了,肩与肩相触了乐人丰可以从罗琴君身上呼吸到一种地腹溶岩的气味。
就在这时候,罗琴君将她那只纤细柔软的手搁到了乐人丰的手背上。
乐人丰感到手背一阵发烫。他回过神,低下头,抓起罗琴君纤柔的小手放在他灼热的唇间,无声地印上了一个长久而诚挚的吻。这火热的吻,这甜蜜的吻,使他们俩心中的一切感受都融化了,唤起了他俩心神间的全部真情。
突然,罗琴君从他唇间抽回手,用双手搂住了乐人丰的脖颈,用她的细嫩如油脂的脸孔在乐人丰的脸孔上一个劲地摩擦着。但却一言不发。
乐人丰知道,经过多少年来长时间的压制,罗琴君终于再也压制不住了,向他倾射出全部的情感。这情感果然是出奇的强,出奇的热,在罗琴君的情感的波流中,乐人丰尝到了比海水还多情的温柔,比海水还深的幸福。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一种熔浆似的热情所熔化了。
乐人丰不再有任何顾忌了。他挣脱罗琴君搂肩的双手,将她的脸孔捧过来,望着她那深情而又灼热的眼睛然后,雨点般地热吻,落在她宽阔平坦的额上,落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落在她那像流出蜜汁的菊花一样的嘴唇上。罗琴君闭上双眼,低下她那象牙般的脖子,脸颊泛起一片可爱的红晕,宛如黎明在山冈的顶上撒下的第一缕晨光。
不知为什么,罗琴君突然泪流满面,乐人丰不觉一怔!
“人丰,你也许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当我得知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你,我便对天发了誓,这一辈子绝不嫁人!想不到我还能得到你,我真要感谢神明了。”
罗琴君显得异常激动,说话的声音像银质的琴弦在颤动。
“我知道,我知道。”乐人丰叠声地说,他声音铿锵而有力。
“这些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以你的幸福为我的幸福,以你的快乐为我的快乐,以你的痛苦为我的痛苦。
当你成为我眼中的光明、我耳边的乐曲、我灵魂的翅膀后,我的灵魂就依附你的灵魂,只有你占据了我全部的思想,控制了我心脏的每一下跳动。告诉我,亲爱的,这些年来,你没有把我忘掉吧?”罗琴君声音战栗,身体也在战栗,那是激情的因子在起作用。
真正的爱情,像一面透亮透亮的镜子,它照亮了对方,也照亮了自己。听了罗琴君这番激越的衷肠话,乐人丰感到满心的惭愧。因为他同郑丽萍结婚后,一度很幸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确实将罗琴君忘了。他感到对不起罗琴君。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又一次捧起罗琴君的脸,用他火烫的嘴唇在她脸孔各个部位狂吻不止。于是,滚动在罗琴君面颊上的热泪,很快地被他那发烫的嘴唇吻干了。
他们先是紧紧依偎在一起,很快便相互紧紧地拥抱,两心缱绻,心满意足。他们越抱越紧,两人的嘴唇长时间地贴在一起。此时此刻,除了爱情和爱的欢乐,他们忘记了一切;除了内心的意愿和各自内心发出爱的呼唤,一切都置之度外。
他们完全沉醉在欢乐之中,完全沉浸在爱情的幸福波浪中了,因而没有觉察到时光是怎么溜走的。就连孙跃文那沉重的脚步声,竟然也未能使他俩受到惊扰。
孙跃文可以回避,但他没有回避。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干咳了一声。
正沉浸在幸福波浪中的一对情人,被突然响起的一声干咳吓了一跳,乐人丰的嘴唇赶忙逃离罗琴君的嘴唇,惊愕地抬起头来。
罗琴君万分羞涩地逃离乐人丰的怀抱,可是当她发现站在门口的孙跃文,尤其是看到孙跃文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芒,她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憎恶的感情,一股反抗的力量。
于是,她离开了乐人丰的怀抱,却主动地依偎在乐人丰肩下,勾起乐人丰的一只臂膀,仿佛不让心爱的人逃走似的。
“你们用不着躲躲闪闪的了,现在你们可以开诚布公地相爱了。”孙跃文跨进书房,微笑地说,俨然像个老前辈。
“是啊,我们俩能有今天,还得感激你玉成之德,绾合之功呢。”罗琴君从乐人丰肩上仰起头,冲着孙跃文,反唇相讥道。
“我?哈哈哈!”孙跃文听出罗琴君的弦外之音,自我解嘲地笑着。
“如果你不将我与人丰幼年时所作的荒唐事向世人泄露,如果你不借题发挥生出许许多多耸人听闻的事情,郑丽萍是不会离开人丰的。事情很显然,我与人丰之所以能够旧欢重拾,破镜再圆,完全是你促成的啊!今后,我要早烧香,晚拜佛,祝你千年不老,祝你幸福无疆,才能报答鸿慈,稍伸敬意。”一向温柔恬静的罗琴君,今天仿佛换了一个人,变得伶牙俐齿,弄得孙跃文脸孔红一阵又白一阵尴尬异常。
乐人丰只得出来打圆场,“琴君,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再提了。跃文,你请坐。”
孙跃文在他俩对面坐下去,下意识地摸出那只红木木梳,梳了梳本来已很齐楚的头发,然后用大拇指在梳齿上一撸,将梳齿弄得一阵脆响,之后,宽洪大量地笑着说道:“我接受人丰的提议,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去提它了。我只想说明一点,听说人丰负了伤,我特意前来看望他,压根儿不知道你也在这里。”他在说这番话时,眼光始终盯着罗琴君。
罗琴君豁出来了,不再有任何顾忌了,她眼光逼视着孙跃文,正欲吐出心里郁积已久的幽怨和愤怒,却让乐人丰严厉的眼光制止住了。
“你伤在什么地方?”孙跃文关心地问。
“小腿肚。”乐人丰回答道。
“伤了骨头没有?”
“只伤了一点皮肉。”乐人丰回答。
“对你的负伤,外界传说不一,到底怎么回事?”孙跃文问得很顶真,很得体,既符合老朋友的身份,又符合记者的身份。
“桂兴棉参加了一个走私文物的团伙,他的同伙为了杀人灭口,那天晚上他们切断了医院的电源,趁黑暗潜入病房,关闭了氧气瓶阀门,幸而我及时赶到,他们的阴谋才没有得逞。”乐人丰故意将这件事说成是走私团伙干的,只字不提市府大院的案子。
“好险啊!你一个人又手无寸铁,要对付好几个手握凶器的歹徒,终于扼制了他们的行动,将他们赶出了病房,很了不起,这本身就是一篇非常生动的通讯的素材。”孙跃文说得闪烁其词,对这件事大感兴趣。
“潜入病房的歹徒只有一个,我未能将他擒拿住,至今还懊丧不迭。不过,我已看清那人的面孔了,不久就会将他擒拿归案的。”乐人丰别有深意地说,边说边拿侦察的眼光注意孙跃文的反应。
那天晚上,根据乐人丰的建议,柴之坚立即派出一个侦察小组,在孙跃文家三个进出口处观察留守到天亮,并未看到孙跃文深夜归家。但是乐人丰总觉得歹徒的那双眼睛酷似孙跃文的眼睛,因而对孙跃文的怀疑始终没有消除。
“以你那两下子,一对一,让歹徒逃掉了,确实是件懊丧事。看来,那歹徒对你还缺乏了解,不知道你的厉害,否则,不会一个人单独行动。”孙跃文紧接着乐人丰的话茬说道,心境似乎很坦然,没有流露任何反常的表情。
“也许对我很了解,只是狗急跳墙而已。”乐人丰加重了语气,脸上的神色有点微妙了。
孙跃文未动声色。他似乎没有用心去听乐人丰的话。他即使在与乐人丰说话时,眼睛也不听约束地不时地瞟一下罗琴君,不知是罗琴君的美色使他神迷心动,还是罗琴君变得伶牙俐齿使他产生了怯惧的心理。
“我主要是来看看你的伤势。不该多打扰你们。我该走了。”孙跃文很知趣,没有多坐,临走的时候,还主动地同罗琴君打招呼,显得相当大度。
乐人丰未能看出孙跃文的反常表情。但他并不因此就消除对孙跃文的怀疑。乐人丰太了解孙跃文了。孙跃文的内心,一向是重帷深锁,无从窥测。
“唉,世界太小了,春城市则小得可怜且又可恨,两次来这里都碰上他,正像是大白天遇上赤佬了。”孙跃文走后,罗琴君秀眉微蹙地说,她的兴致已被一扫而光。
乐人丰像看陌生人似地看着罗琴君。他第一次发现柔顺多于刚强、痴情多于聪慧、贤淑多于理智的罗琴君竟变得这样果敢、伶牙俐齿和大智大勇!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他对于罗琴君性格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