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丽萍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一阵之后,气呼呼地走掉了。临出门,调转头,扔下一句话:“我要同你离婚!”
乐人丰闷声闷气地还了她一句:“我非常高兴能收到法院的传票!”
乐人丰的心整个凡让郑丽萍搅碎了。今天郑丽萍根本不是回来看望乐人丰爸爸的,她是回来寻衅闹事的,即使没有遇上罗琴君,她同样会挑起事端大吵大闹,以至闹得乐人丰爸爸病情加重才好。她心里怀着的鬼胎,乐人丰一眼就识破了。在郑丽萍的辱骂和恶言中伤下,乐人丰忍无可忍,几次举起手要扇她的耳光,打她的臭嘴,终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忍住了,他可以忍让她,但绝对不会再原谅她。如果他还能原谅她,那么他爸爸就不会再原谅他了。
可以这样说,这次郑丽萍回来闹事,导致她同乐人丰的感情彻底破裂。
郑丽萍走后,乐人丰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没有勇气见爸爸妈妈,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他是个没有出息的儿子,缺乏刚阳之气的男子汉。他更没有勇气见罗琴君,她为他所承受的屈辱是一个年轻女子所无法承受的呀。他躺在沙发里,气喘吁吁。此刻,他不想见任何人,最好谁都别来打搅他。悲愁的心只有在孤寂中才能得到安宁,如同受伤的羚羊,需要离群索居才能医治好创伤。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有人来找他:“人丰在家吗?”
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细弱的声音。乐人丰立即听出是张季兴的声音。他用坚强的理智摆脱掉悲愁的情怀,振作起精神。
如今应克强已将张季兴列为重大杀人嫌疑犯。乐人丰已经回避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案,但他的心无法回避,他神圣的职责不允许他回避。既然重大杀人嫌疑犯找上门来了,他有什么理由回避他呢?如果张季兴是来摸底的,那么,他正好趁此机会摸摸对方的底。乐人丰觉得,张季兴身上有许多谜团有待他去解开。
乐人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来看看乐书记。乐书记好些了吗?”张季兴解释说。
可是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种笨拙的解释,过去乐书记不生病,他不是也经常来乐府造访吗?他脸色微红,有点狼狈。
乐人丰自然立即看出他的来意,心里暗笑他这种纯属多余的解释。为了不让他狼狈,乐人丰没有流露这种洞察。
“时好时坏。”乐人丰很随便地说,“他那儿现在有客人,我们去客厅坐一会。”
进了客厅,乐人丰打开冰箱,拿出一串进口香蕉和一盘乌黑熟透的杨梅,招待张季兴。他对张季兴的友情一如往常,不藏真,不做假,热比而自然,绝不会给人留下一个公安干部在接待一个重大嫌疑犯的任何印象。
“人丰,我今天来,一方面是为了看看乐书记,同时也想同你谈谈心。”为了弥补进屋时第一句话的缺陷,抹去说假话在乐人丰心里留下的印象,张季兴重申自己真正的来意。
“最近几次见面,我都看得出你心思沉重。”乐人丰随和地说,话外之音是:早该来谈谈了嘛。
“人丰,你是了解我的,我向来胆子很小,见到血头就发晕,平时连鸡都不敢杀,不敢看,哪里还敢行凶杀人。”张季兴声音颤抖,带着委屈的声调说。
“过去拘留你,也属事出有因,不是很快就把你释放了吗?”乐人丰说。
“可是——”张季兴在“是”字上拖着长音,没有说下去,似有难言之隐。
“现在又对你重新审查了,是不是?”乐人丰说出了张季兴未尽之言,不等对方回答,接着说,“整个案子都在作全面的重新审查,凡与本案有牵连的人,都必需重新审查一番,不仅仅是你张季兴一个人。”
“审查,我没有意见。”张季兴说,“但应队长昨天找我谈话,一开始就要我老实交代杀人的动机和杀人的过程,完全把我当作杀人犯看待了。”
乐人丰是了解应克强的。他自信心强,求胜心切,有时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会做出一些急躁冒进的事情,而置自己于被动地位。乐人丰自从回避市府大院的案子后,此案便由柴副局长亲自领导,直接过问,应克强再也没有向他汇报过情况,连气都不通,甚至还叮嘱部下,对他封锁消息。
然而,乐人丰人缘极好,消息是封锁不住的。目前张季兴已是应克强的主攻目标,这一点乐人丰是知道的。至于应克强掌握了哪些过硬材料,乐人丰便知之不多了。他觉得,即使应克强已经掌握了张季兴杀人的确凿证据,未经领导批准,采用这种直接问供的谈话方式也是不对的。不过,他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不便向张季兴去说。
“应克强找你谈话的事,我并不知道。”乐人丰说,“不过,应克强是一位老刑侦干部,他既然这样对你说,总该有一定的根据吧?”
“他掌握了什么证据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自己。我绝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张季兴带着委屈的情绪说道。
“季兴,我们的谈话换一种方式,好不好?”乐人丰忽然神情一转,既严肃又诚恳。
张季兴不解其意,愣愣地看着乐人丰。
“你不要把我看作公安局的刑侦处长,我也不把你看作是自己的工作对象,我们完全以老同学老朋友的关系,让两颗赤诚的心来对话,好不好?”乐人丰诚恳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张季兴欣然点头,表示极其愿意。
“既然这样,那我应当首先坦诚地告诉你,由于那幅画像出自罗琴君的手笔,孙跃文在拘留所里上诉,加给罗琴君与我以诬陷的罪名,为此,市委决定我暂时回避此案,此事你一定有所风闻吧?”乐人丰表情持重地说道。
张季兴点点头。
“由于我已经不过问这个案子了,这就更便于我们俩以老朋友的关系进行今天谈话,你说是不是?”
张季兴机械地点着头,脸上缺少表情。
“季兴!”乐人丰亲切地叫了一声,待张季兴脸上恢复活气,眼睛看着他,他这才说下去“我十分坦率地向你说,应克强他们掌握了你怎样的杀人证据,我确实不知道,但我深信不疑,应克强他们绝不会对你采用诈术。尽管如此,就我而言,我至今并不怀疑你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是,市府大院的案子,与你有种种联系,这一点恐怕连你自己也无法否认吧?别的不说,就说你的那把不锈钢刀吧,怎么会出现在死者身边,原因何在,你想过没有?”
“有人同我过不去,蓄意加害于我。”张季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显然他已在心里把这个问题想过许久了。
乐人丰用赞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么,在你过去的朋友中,现在有谁同你结下了不解之冤呢?”
“没有。”张季兴立即摇头,毫不含糊地否认了这个问题。
“那岂不是咄咄怪事了吗?”乐人丰声音凝重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不能排除另外一种情况。”张季兴随即对自己的话作了如下修正,“就我而言,没有同任何人结冤结仇,至于别人会不会由于某种误会而暗暗地在心里怨我,恨我,甚至怕我,视我为心腹之祸,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乐人丰是了解张季兴的。他胸无城府,头脑里缺少逻辑思维,如果在他的生活中不存在上述情况,他无法作出如此符合逻辑推理的假想。乐人丰这一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他的另一个判断却发生了朱误。因为这时候乐人丰记起了两件事,即那天在老市长家里,张季兴猝然见到沈佳佳时吃惊的情景;又记起了柴副局长告诉他,应克强敢于断定张季兴曾经奸污过沈佳佳。如果应克强最后的这一判断是有根据的话,浑身都是神经的孙跃文不可能不有所觉察,一旦有了觉察,必定会暗暗地记恨张季兴-乐人丰心里这样想。他觉得,张季兴之所指,也许正是孙跃文。
“季兴,你也是个聪明人。按你的话来说,应克强已经完全把你当成钉人犯看待了,他依据什么,你不会一点听不出吧?”乐人丰兜着圈子问。
“应队长说得很直,很露,一点也不转弯抹角,几乎是摊开事实要我招供。”
“他向你摊了些什么事实?”
“说我曾经强奸过沈佳佳——这是没有的事呀!”
“他总不会无中生有,平白无故地这么说吧?”
“沈佳佳上次来春城市住在市委招待所,是我安排接待的,这是事实。我可以发誓,自始至终,我对她没有起过一点淫邪的念头。”
乐人丰见张季兴说得很决绝,也说得很自然,如果眼睛没有欺骗自己,乐人丰觉得张季兴说的是实话。他不打算追问下去,决定转换话题。
“说起沈佳佳,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沈佳佳这次来到春城市,那天你在老市长家里见到她时,明显地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
“我从拘留所出来后,看到了那幅为死者恢复容貌的画像,那幅画像同我见到过的沈佳佳的面孔一模一样。我以为死者定是沈佳佳了。所以这次见到沈佳佳,我不由吃了一惊。”
张季兴见问,几乎不假思索地立即作了合乎情理的回答。
“你说沈佳佳上次来春城住招待所是你安排接待的,那么,这次你见到沈佳佳时,双方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呢?”
“你可能没注意,我不会不同她打招呼的。不过……也有这种可能性,我一直以为沈佳佳已经死了,那天突然见到她,把我吓了一跳,也许由于吃惊而忘了同她招呼。”张季兴已经恢复了常态,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道。
乐人丰觉得他的回答是合乎情理的,便随时转换了话题,“即使你同沈佳佳有过奸情,沈佳佳现在还活着,应克强怎么会说你是杀人凶手呢?你是在夸大其词吧?”
“我一点也没夸大。”张季兴满腹委屈地说,“他说我本意是要杀害沈佳佳,结果误杀了一个与沈佳佳面孔酷似的女人……”
乐人丰表面上毫不动情,内心里却泛起了一阵涟漪。他觉得应克强的这一推论不无一点道理,表现出他的聪明和才智。与此同时,乐人丰又否定了应克强的这种推论。在乐人丰看来,如果死者确实貌似沈佳佳,那么,杀害这个面貌酷似沈佳佳的女人的凶手,绝对不会是张季兴。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人由于对你误解或出于戒备之心,而趁机加害于你?”乐人丰启发道。
“除了跃文,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人。”张季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一回答,令乐人丰感到失望。他原先曾经怀疑过那具无名女尸正是孙跃文的女朋友。可是随着沈佳佳的到来,他不得不赶快打消这一怀疑。尤其是沈佳佳来到春城市以后,几次险遭暗算,那时孙跃文仍在拘留所,说明凶手至今尚逍遥法外继续屡屡行凶作案。
这次谈话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相反的,乐人丰反被许多问题弄得困惑不解。第二天上班后,他左思右想,决定去找应克强聊聊。正要出门,乐人丰的师傅胡大可来了。
胡大可是来向乐人丰汇报文物走私案的,见乐人丰要出门的样子,便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停住了:“去开会?”
“想去找应克强聊聊。”乐人丰回答。
“找他聊什么?”听乐人丰回答不是去开会,胡大可将另一只脚迈进门里,随便问一句。
乐人丰关上门,转过身:“昨天晚上张季兴来我家喊冤叫屈,说应克强已经同他摊牌,迫使他交代杀人动机和杀人过程。”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胡大可坐下去,像没睡醒似的眯缝着双眼,一双青筋虬结的大手交错一起夹在两膝间,停了好一会,继续说下去,“市府大院的案子是张季兴干的,不仅局里许多人知道,市府机关也有许多人知道。
这很不好。我又不便向你反映,便直接找了柴局长。我提醒柴局长,应克强他们这样搞,会出问题的。”
“你担心张季兴受不了压力而寻短见?”乐人丰问道。
“俗话说:一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敲门声。张季兴只要不是凶手,是不会干那种蠢事的。”胡大可说话的节奏同他的行动一样迟缓。
“那你担心出什么问题呢?”乐人丰已经习惯了这种拉钝锯似的谈话,毫不着急地问。
“你问我是不是担心张季兴会寻短见?这是一种庸人之见。我担心的正是这种庸人之见。”胡大可寓意于谐地说道。
他们之间本来不需把什么都说出来的。乐人丰听了他上面的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颇受启迪似地点点头。
“人丰,我琢磨好久,你在市府大院的案子上,犯了一个策略性的错误。”胡大可慢声慢气地说道,将一双慈祥的眼光投向乐人丰宽阔的大脸盘上。
乐人丰意外地吃了一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一下子填满了惊异。
“当初你不应该那么匆忙地就替张季兴作出无罪的结论,更不应该那么匆忙地将他释放。”胡大可和蔼而又持重地说道。
乐人丰眼睛里惊异的目光消失了,脸上荡开一层不以为然的笑波。胡大可来自旧社会,为人处事唯恐有失,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顾虑太多,事事处处唯恐得罪人,这是乐人丰所不赞成的。他觉得,为人处世应当光明磊落,判断案情一笔一划决不能含糊。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过去积累的冤假错案太多了,能够纠正一起错案,就增加了一分光明。张季兴既然无罪,就必须立即将他释放,何错之有?但乐人丰有个习惯,对于来自善意的批评,从不反驳,只把它存在心里,作为今后工作中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