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以国市长参加了中央工作会议,回来后忙于向各界人十传达会议精神,贯彻会议精神,整天泡在会议室里,连星期天也安排得满满的,长期来养成的睡午觉的习惯也打破了。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工作繁忙时倒也有一种无我的感觉,每当半夜三更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就会感到全身酸痛,骨骼像散了架似的,第二天非得咬咬牙才勉强爬得起来。每当他感到疲乏不堪力不能支的时候,他反倒有点怀念“文革”
初期靠边站的那漫长的时日了。那时候,他多么清闲,多么自在,每天早晨到公园里散散步,晚上静坐树下练练气功。
只有延年益寿,活得长久,活到那一天,才能亲眼看到那些螳螂之辈可悲的下场:
但是,那一天来得太迟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文化大革命会把他从年富力强推到了满头白发的衰老窘境;他重新坐到市长的座倚上时,原以为一切工作都是轻车熟路。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清醒的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经过文化大革命人的思想变复杂了,信念大大地丧失了,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呼百应了。如果把全市的工作比作一部机器,这部机器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运转自如。总是打恪楞,甚至叫你弄不清故障出在那儿。尤其叫他不能容忍的是,过去你可以一门心思干工作,一个劲地往前闯,现在可不行,你得时时提防有人在你脚下没陷阱,朝你背后放冷箭。这陷阱和冷箭,并非来自阶级敌人,而是来自自己的同志,因而叫你防不胜防。
跃文正是中了这样的冷箭。这是孙市长最为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气愤至极,忍无可忍,才向市纪委告了罗怡达一状。此风不刹,后患无穷啊:
当市长的人,是没有礼拜天没有例假日的,但是今天,他决心休息一天,跃文至今还“赖”在拘留所里,这是他并不赞同的,影响不好嘛:再说,佳佳也没有人陪伴,孤单的一个人好不寂寞:佳佳虽然一直住在他们家,但他与佳佳好比太阳和月亮那样很少照面。今天他要领佳佳出去走走,向她说说市政建设的宏伟规划。
吃早饭的时候孙市长问未来的儿媳:“这几天我一直在开会,你出去玩过吗?”
老伴代替佳佳回答道:“她是个书迷,整天捧着一本书,什么地方也没去”
孙市长说:“爱看书是个好习惯,不过年轻人嘛兴趣应当广泛些。你一直生活庄大城市,到春城市这样的中等城市走走看看,会有新收益的:我今天陪你出去转转,好吗?”
沈佳佳一双明媚的眸子盛满了兴奋的光采,频频点头表示愿意。
孙市长是位行动迅速的人,饭碗一推,就要出门。
老伴问他:“要叫车子吗?”
孙市长说:“坐车子只能是走马观花,还是边走边看边谈为好。”
一老一少欢欢喜喜地走出了家门。从孙市长家到达正街的马路上,需要走十分钟的休中幽静的曲径。仲夏的晨风,轻柔中藏着温馨,空气中弥漫着嫩枝绿叶的芬芳。路边法国梧桐繁茂的枝叶上露珠在叶脉间凝聚和滚动。透过梧桐往里看,更是五彩缤纷,那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在棕悯树的绿影里发出淡淡的清香;深胭脂红的玫瑰、五颜六色的月季、开着小白花的碎玉兰,在朦朦咙胧的晨曦中羞涩地笑着,让人们看到它朦胧的色彩,朦胧的姿容,而越显神迷情动。
在这座被人们称为城市的森林公园里,住着十来户人家,自然都是有相当身份的人,若要论资排辈,在这十来户居住者中,孙以国的地位只能是倒数第一名。由于这里历来住有国家要人,外面有很高的围墙,大门口设有传达室,戒备森严。即使在十年动乱中,造反派和红卫兵也只是在门口嚷嚷,不敢越雷池一步。
快到大门口时,路面十分宽阔了。门外是街心花园,四周围的美人蕉正尽情怒放,仿佛在与初升的太阳争妍斗艳,别有一番情趣。
孙以国市长同沈佳佳从传达室旁边小铁门缓步地走了出来。这时候,正有个人站在对面的马路上,隔着街心花园在对他们窥视。那人好鬼祟,帽子压在眉心下面,魔鬼似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凶残的光芒,一见出来的这一老一少正是他等待已久的人时,脸上闪露出狰狞的微笑,像会隐身法似的,立刻不见了踪影。
如果称此人为白天的幽灵,一点也不夸大。然而,孙老市长对即将临头的大祸,竟浑然无觉。沈佳佳恐怕也没有觉察到什么,要不,她不会那样喜气洋洋。
这里离闹市区颇远,走大道约有十华里,走小道抄近路只有四五华里。孙市长领着沈佳佳尽拣弄堂似的小路走,七拐八拐的,弄得沈佳佳都晕头转向了。
他们边走边谈。孙以国兴致特别好,向佳佳介绍春城市政建设的蓝图。佳佳专注地听着,显得兴趣盎然。
穿过一条马路,佳佳突然问:
“爸爸,跃文怎么至今还没出来?”
沈佳佳来了这么多天,一直叫孙以国老市长,今天第一次改口叫他爸爸,叫得那么自然,那么甜蜜,仿佛吞了一只新鲜荔枝肉,甜到了孙市长的心里。
“快了。”孙以国觉得这是难以解释的一个问题只好含糊其词地说。
“公安局仍然怀疑他吗?”沈佳佳问。
“那倒不是。其实,只要他想出来。随时都可以出来”
孙以国淡漠地说,心里却有点紧张,万一佳佳问个为什么真叫他难以回答了。
沈佳好像觉察到老市长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下去。
他们说着话儿,已从僻静的小马路拐进春城市最繁华的大街,沈佳佳的眼光好像是铁片碰到了磁石,一下子被正前方不到一百公尺的一个占建筑吸引住了。
“这房子造得多好,小巧玲珑,占色占香,太漂亮了。”
沈佳佳双眼生辉地说。
“这就是仙乐舞厅啊。”孙市长说。
“香港也有个仙乐舞厅。顾名思义,里面一定既华丽又典雅吧?”沈佳佳说,声音像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跃文不是陪你进去跳过舞吗?”
沈佳佳一愣但旋即省悟似地轻轻一点头,“对了,是进去过,我的记性糟糕透了。”
那时候,各行各业刚刚上班,但绝大多数商店尚未开门营业,是白日里大都市最为安静的时候。马路上的行人寥若晨星,车辆很少。
孙老市长本想领着未过门的儿媳妇去新城隍庙看看,那儿是全春城市个体经营者集中的地方,以经营服装和百货为主,素有小香港之称。但他见佳佳的眼光老是往仙乐舞厅那座古建筑物上溜,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陪她前去观赏,顺便向她介绍一下这座仿古建筑物的诞生,凝结着他的多少心血!
去仙乐舞厅需要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
这马路相当开阔,分快车道和慢车道,可容四辆卡车并排行驶,在车辆行驶高峰的时候,穿过这样的马路是相当费劲费神的,稍有呆板和犹豫就会出问题。好在现时除了自行车道偶尔有几辆响着脆铃的自行车飞驰而去,没有卡车和轿车,人们可以大摇大摆慢慢腾腾地在这条马路上走来走去。
孙市长带头迈下人行道,穿过自行车道。沈佳佳紧紧跟上,与孙市长走成并肩。
当他们俩步入马路正当中的快车道时,突然从右侧面的一条横马路上窜出一辆深蓝色的摩托车,那车子的性能极佳,噪音轻,速度飞快,待孙老市长觉察时,摩托车已离他们很近,对着他们直冲过来,绝无减速和避让的样子。孙以国不禁大吃一惊!慌乱中,他赶紧向前奔了几步,猛回头,却发现沈佳佳冷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好让摩托车驾驶员确定安全的行驶路线,避免慌乱中相让而发生车祸。然而孙以国看得清楚,摩托车根本没有改变路线的意图,仿佛失去了控制似的,又仿佛像猎人手中的一杆标枪早就对准了方位距离掷向猎取物似的直朝沈佳佳冲了过来,形势十分危急。眼看一场车祸已经无法避免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一向动作迂缓的孙老市长,变得像燕子般轻盈,山猫般敏捷,黄麂般迅速地奔回马路当中本欲拉着沈佳佳脱离险境,但是来不及了,他几乎与摩托车同时接近了沈佳佳的身子。危急中,他只好使劲地推了沈佳佳一记。就在沈佳佳往后打着趔趄的当儿,猛兽般的摩托已将孙老市长撞翻在地,急速旋转的车轮无情地从他腿边上擦了过去!
沈佳佳得救了,孙老市长的右膝盖却受了挫伤: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车祸。在这场似乎是蓄意谋害的车祸中,孙老市长没有丧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话得说回来,孙老市长毕竟是军人出身,拿他自己的活来说是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样的危险场面都经历过,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他都能处变不惊,都可以保持清醒的理智。当摩托将他撞倒从他身边擦过的一刹那,他脑海中立即闪过这样的判断:蓄意谋害!他被撞倒后,顾不上疼痛,也无暇顾及伤势如何,第一个念头就是必欲看清摩托车的牌号。可是,当他仰起头来,尚未来得及去看逃窜的那辆摩托车,发现后面又开来了一辆摩托,速度快得吓人,闪电般地直朝他们这儿冲了过来。于是,紧接着孙以国的脑海里掠过第二个判断:驾驶这两辆摩托车的两个歹徒是一伙的!
得出这样判断的时候,后面开来的摩托车已经近在咫尺了,情势十分危急,老市长赶紧蜷缩着身体使劲一滚滚到了路边。还来不及仰头定睛,摩托车“呼”地一声从他身边开了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已经不见踪影。
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从头至尾不过是两三分钟时间。
孙老市长被送往医院,经过详细检查,除了右膝盖挫伤外,其他地方未见伤痕。
按照孙以国市长最初的判断,这两个歹徒意在谋害沈佳佳。但是保卫处的同志却不这么看,沈佳佳是个姑娘,初来乍到,在春城市并无仇人,谁会害她?一定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在兴风作浪。对于这种分析和说法,老市长开始不以为然,既不纠正,也不听而信之。可是听得多了久了,他的思想也就受到潜移默化,仿佛已经发生的、正在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阴谋均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干的。
孙跃文尚未出拘留所,现在又发生了谋害市长的重大事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问题越发闹得复杂化了。情况反映到市委,海波书记直皱眉头。在画像的事件上,他的思想是有倾向性的,嘴上没说,心里却是非分明,觉得老市长有些小题大作,硬朝罗怡达身上装榫头。但是这场车祸,却不同于画像的事件了。老市长复职后每次出门都坐专车,唯独这一次步行上街,便险些丧命,能说是巧合吗?海波不能说,也不该说。他感到春城市的事情确实够复杂的了。
这场车祸的始末,唯有沈佳佳最清楚,歹徒的险恶用心显然是针对她的,老市长是为了救她而受伤。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她没有说明事情的真相和自己内心的感受。因为这仅仅是她的感觉,至于歹徒为什么要伤害她,她也想不透彻,说不清楚。
沈佳佳从此担惊受怕,足不出户,每天去一次医院看望老市长,都是小汽车去小汽车回,不敢在公共场所露面。就连进出医院也都时时留意,步步小心,在她那混浊的意识里,仿佛到处潜伏着危险,往往一只麻雀从头上飞过也会牵动她的神经,要是让人碰了一下或是撞了一下,她更会立即心凝血止。
一天下午,孙市长老伴亲手做了几样小菜,会同沈佳佳一起前往医院。汽车经过新世界时,孙市长老伴要司机将车子停住,拉着沈佳佳下了车,决定去自选商场挑选几样老市长爱吃的西式糕点带往医院。因为老市长长期来养成了一种习惯,睡觉前必须吃些东西,否则就睡不安逸。
春城市的几大百货商场都集中在新世界,它有点类似上海的南京路,不论春夏秋冬和天气阴晴,从早到晚总是人头攒动,行走艰难。望春街,是新世界的主要马路,各大商埠分布在望春街两侧。望春街上,不仅行人多,车辆更多总是一辆接着一辆,要想横穿望春街,需要有很大的耐心。
然而,春城市唯一的自选商场恰恰在马路对面,沈佳佳和孙市长老伴在路口足足站了十分钟车辆老是开不完。起初,只她们两人,渐渐地,身后的人越拥越多,少说也有四五百,真真的人山人海。本来,沈佳佳和孙市长老伴离横道线很远站着,渐渐地被后面的人把她俩拥过了横道线,鼻尖差一点就触到汽车了。
小汽车和各种小型的工具车一辆紧接着一辆开了过去。
只剩下最后一辆面包车了。这面包车同前面的一辆上海牌轿车拉开约五十米的距离,有些心急的人瞅准了这个空档要穿过去,沈佳佳胆小,拉着孙市长老伴木桩似地站着不动。
面包车的司机见前面人欲穿马路,一面使劲揿着喇叭,一面加快了车速,那几个想穿马路的年轻人只好打消念头,退缩而回。
正当面包车即将从沈佳佳面前驶过时,身后的人群不知为何突然起哄了,仿佛某人遭了雷劈倒地而死似的,沈佳佳欲回头尚未来得及回头,不知被谁猛推一掌,她根本未加提防,被推倒在地,身体横躺在面包车大梁前面!司机眼尖手快,连忙采取紧急刹车。可是已来不及了。眼看面包车飞旋的车轮就要从沈佳佳身上碾过。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倒抽了一口冷气。孙市长老伴更是吓昏了头,急傻了眼,以为佳佳必死无疑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有个人伸出了无比强劲有力的大手,像老鹰吊小鸡似的,一把将沈佳佳从车头腾空拎起,掷回人群中来了。
于是,人群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呼喊声:
沈佳佳完全吓傻了,在场的人也差不多都被这个惊险的场面吓呆了,所以,是谁推沈佳佳的,是谁救了沈佳佳的,没有一个人留意到,就连最靠近沈佳佳的孙市长老伴也未发现,自然也就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