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乐人丰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回到家里。为着一件经济案子,他昨天晚上住在局里,今天一回家,照例先去看望娇妻,免得她又毫无来由地产生醋意。
郑丽萍在看电影剧本,明明知道丈夫进屋却故意装着不知道,继续埋头看稿。
乐人丰走过去,站在她背后,从写字台前的壁镜里注视着妻子一会,见她那副心不在焉却又假装专心致志的样子,心里有数了,伸手抚弄她的双肩,爱怜地说道:“你呀,真像是林黛玉,又为啥在生闷气?”
郑丽萍头也没回地反击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凭什么说我生闷气?”
乐人丰说:“不生闷气更好,算我说错了。时间不早了,快吃晚饭了,休息一会吧。”
郑丽萍推开乐人丰搭在肩上的双手:“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工作最崇高,别人就该为你们作奉献。请你走开,别打扰我。”
乐人丰耐着性子赔着笑脸:“你又来了,你又来了。我又不是在外面吃喝玩乐,而是发生了一件重大的经济案件,一直研究到深夜一点多,我怕打搅全家熟睡,才在局里过宿的。”
郑丽萍火冒冒地说:“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在哪里过宿,属你的自由,不关我的闲事。”
乐人丰心里也有点窝火了,觉得妻子不该常常毫无由来地同他闹别扭。搞刑事侦察,时间属第一要素,像打仗一样,赢得了时间,就赢得了胜利的保证。近来,每当遇到重大的刑事案件几天几夜不下火线无法归家,非但得不到妻子的关心和体贴,总是毫无根据的怀疑他有了外遇,在外面寻欢作乐。开始,乐人丰以为爱犯猜疑是女性的通病,还可以忍受。
但是时间长了,他便忍受不了了。每逢这样的时候,他便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想到罗琴君。她温柔,善良,大度,善于理解和体谅他人。乐人丰恨透了“文革”,破坏了他同罗琴君美好的姻缘。然而,往事的复苏,又只能给乐人丰带来万般的痛苦和深深的歉疚,使他感到既对不起罗琴君,也对不起郑丽萍。这便是郑丽萍无休无止的毫无由来地同他闹别扭,他之所以能够忍让的原因所在。
像过去一样,两口子发生龃龉之后,总是乐人丰放“软档”,以求和解。乐人丰摸透了郑丽萍的脾气,大凡这样的时候,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任何缠绵话也无法使她消气,最为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把她拥在怀里,在她脸颊上吻遍。
这方法果然奏效。乐人丰终于用爱情的热力使娇妻心中的冰块得以消融过了一会,她从丈夫怀中挣脱出来,对乐人丰说:
“去看看你爸爸吧。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轻,全家被他闹腾了一夜没有睡觉。”
“什么地方不舒服?”
“肝区疼。我同你妈妈陪他去医院做了超声波检查,医生怀疑他肝脏有病变。”
“为什么没打电话告诉我?”
“怎么没打电话?刑事侦察处里根本找不到你人,谁知你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郑丽萍说着说着又犯了疑心病,脸色阴沉下来。
“孩子呢?”
“肝病要传染人的,我把他送到外婆家去了。”郑丽萍回答。
听了这话,乐人丰有点恼火。爸爸病倒,正需要孙子在身边逗乐,如果当真肝脏有病变,则更需要子孙围膝,享受天伦之乐。爸爸一病,妻子就将孩子送走,这对重病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摧伤心情的事情。乐人丰觉得妻子做得太不近情理。但她又是批评不得的。乐人丰只好强忍着,立即去看他爸爸。
爸爸不在卧室。
他去了客厅。客厅里有人,但不见爸爸。妈妈在接待一个名叫桂兴棉的中年男子,此人原是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现已辞职经商,公安部门早就掌握他有盗窃和走私文物的重大嫌疑,并立案侦查,但此人行动十分谨慎隐蔽,致使案情进展缓慢。由于乐人丰妈妈退休前曾是历史博物馆副馆长,乐人丰同桂兴棉是认识的。
“爸爸生病了,你也不归家。人家小桂听说你爸爸病了,立即送来这么多贵重的进口药品。”乐人丰妈妈见到儿子后温和地嗔怪道。
乐人丰朝桂兴棉笑笑,算是向他致谢了。旋即转向妈妈:
“爸爸不在卧室,人呢?”
“整天叫肝疼,孙市长一来,他肝也不疼了,两人关在书房里谈了老半天了,药都忘了吃。你去把他们打断,否则,会没完没了的。”妈妈朝人丰嘀咕道。
乐人丰感到为难。他知道爸爸对待工作胜过一切,只要一息尚存,他是不会丢下工作的。不论在家里或在办公室与人谈工作,他最不愿别人打扰。更何况,他不得不顾忌到,老市长在这样的情况下前来找他爸爸关门长谈,恐怕不仅仅是谈市府的工作,主要还是为了孙跃文的事情。无论两位前辈谈论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不该介入。
人丰妈妈理解儿子的难处,边起身边说:“小桂同志刚到,你陪他说一会话,我该去准备晚饭了。”
刑侦干部善于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尤其乐意在意外的场合巧遇自己的侦查对象,在这种毫无思想准备的际遇下所产生的感觉和得出的结论要更加可靠一些。
“听说你们公司在长乐宾馆包了一个套间,生意一定很兴隆吧?”乐人丰坐下后,同桂兴棉热切地闲聊起来。
“公司设在大宾馆,生意倒是能够做得活,只是开销太大了。”桂兴棉说。他个头大,身躯魁伟,声音洪亮,给人一种爽直的印象。
“你们公司主要经营什么业务?”乐人丰问。
“什么都做。只要有钱可赚的生意都做。不过主要是做塑料粒子。据我预测,今后几年塑料工业必将有大发展。有些化工原料现在属滞销货,要不了一两年就会成为抢手货。
我专做今天属于滞销货明天属于紧俏货这类生意。生意人没有远大的眼光是不行的。当然了,光靠远大的眼光还是不够的,还得要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作后盾,否则即使看准了,只好眼看着赚钱的机会一次一次的失去。”桂兴棉侃侃而谈,对自己的一套生意经颇为洋洋自得。
乐人丰佩服他颇有商人的头脑,“你大概已经是百万富翁了吧?”
“随着政策开放和经济搞活,生意确实好做,这几年是赚了一些钱,不过也赚不了那么多。”桂兴棉含糊其词地作了回答。
乐人丰不便再问下去。于是,谈话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很快让桂兴棉打破了:“乐处长,你打算不打算调换一点外币?”
乐人丰一愣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你如果打算调换一点港币或外币,我愿意效劳,可以按国家牌价替你调换。”
乐人丰忍俊不禁地一笑,“我们靠工资吃饭的人,哪有闲钱调换外币。怎么,你手头已经拥有不少外币啦?”
桂兴棉憨厚地笑笑,掏出了内心的秘密:“我与你不同啊。你们捧着一只铁饭碗。我既已放弃了铁饭碗,就不能不从长远计议。现在的物价不断地向上浮动,人民币明显在贬值。如果银行存两三万美元,下半辈子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不是吗?”
乐人丰不得不承认桂兴棉说得有道理,但他的兴趣在另一方面:对方为什么要同他大谈生意经?大谈钞票经?是为了说明他已经拥有很多的钞票,下半辈子的生活已经不用发愁,因而也就没有必要去冒险干那些犯罪的勾当了吗?正当乐人丰在潜心地思索着,桂兴棉却出其不意地把话题转到市府大院的案子上来了。
“近几年来,党的威信和法律的尊严大不如过去了,群众最嫉恨贪赃枉法和官官相护。这次你们公开拘留孙跃文,公安局的威信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桂兴棉把声音尽量压低,好像生怕被隔壁书房里的老市长听到似的。
类似桂兴棉这种话,近日来乐人丰听得多了,他不觉得是对他的褒奖,相反地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们全家都是共产党员。作为一个党员,不仅要对党的成绩负责,也要对党的错误和缺点负责。
“不过,人们在赞叹的同时又夹杂着种种猜测,比较集中一点的是,你们现在是不徇私情地将孙跃文拘留了,但最终还是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把他一放了事。”桂兴棉试探性地说,一边说,一边用探测的眼光打量着乐人丰。
这番话同样不足为奇,近日来乐人丰也听得多了。这反映了一种可怕的情绪,反映了一种可怕的社会现象。乐人丰听后明快地一笑,代替了他气壮山河的回答。
这时候,书房的门“吱”的一声开了,传来了老市长孙以国喑哑的声音,他在向人丰妈妈告别。桂兴棉这时才意识到时间不早,老市长走后不久,他也起身告别。乐人丰未作挽留,将客人送到门口,便去了书房。
乐韶书靠在沙发上,右手握成拳头顶在腹部,脸色灰中带紫,颧骨像落潮后的礁石异常突出,身体显得疲乏不堪。
两日不见,爸爸竟让病魔拆磨得如此憔悴,乐人丰心里立即像坍塌子一个口子,惭愧的和悲哀的感情从坍塌的口子里大股大股地冒了出来。
“爸爸,你不该坐得太久,快回卧室休息吧。”乐人丰走过去要搀扶爸爸。
“不要紧,我还顶得住。”乐韶书推开儿子手,“把门关上,我有点事要同你谈。”
乐人丰没有执拗爸爸意志的习惯,何况爸爸又处于重病期间。他顺从地走过去把门关上在爸爸对面坐下了。
“人丰,对你的工作,对你肩上的担子,对你的处事待人,我一向是信得过的,也就很少干预你的事情,想不到在我……唉……”乐韶书不独显出有气无力,而且有点语无伦次,这在他来说还是绝无仅有的。也许身体不佳,或许心情很乱的缘故吧。
乐人丰有些摸不着头脑,因而没有吭声。
“真令人担心、根据死者的牙齿恢复死者生前的面容,你有把握吗?”乐韶书忧心忡忡地问儿子。
“爸爸,这是科学呀!”乐人丰叫道。
“我知道这是科学。我所担心的是,你是否已经准确无误地把握了这门科学?”市委副书记终于掏出了心中的疑虑。
“姑妈在国内期间,我跟她作过多次实验,无数次实验证明,我已经把握了它,连姑妈也是这么说的。不过,运用到刑事案件中,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候,乐韶书的肝脏剧烈疼痛起来,全身痉挛了一下,他显得有点力不能支了,只得长话短说:“春城市画家许许多多,为什么偏要找琴君画像呢?”
乐人丰感到奇怪,在这件事上他接受了琴君的建议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连柴副局长至今都不知道,爸爸怎么知道的呢?然而,他已经无暇考虑这个问题了。倘若他的回答稍有迟缓,就会增加爸爸心理上的负担。于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开始,我们请了十位画家,画来画去都画不像。
我忽然想到琴君,她最能领会我的意图,于是我就找了她。
这完全是工作需要呀。”
乐韶书摇摇头,“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要知道,这事情弄得不好会伤害两个女孩子。尤其是丽萍,依她那性格和脾气,真令人担心啊……”
乐人丰听了爸爸这番衷肠话,面孔臊热,内心却一阵寒栗。心想,难道他与琴君童年时代的过失,孙跃文已经告诉了老市长,而老市长业已告诉他爸爸了吗?凭经验,凭直觉,他敢于肯定事情正是这样。此刻占据他心头的不是恐惧,而是气愤和失望。他觉得老市长不该在这样的时候拿这种事来加重他爸爸的病情,更不该用这件事情挟胁一个办案人员。
老市长在乐人丰心中崇高的形象一下子降低了许多。
乐韶书叹息一声:“琴君是位矜持、庄重、贤淑、大度的女孩子,万恶的文化大革命使你们俩有情人未成眷属,深究起来,我也有责任啊。往事不可追嘛。既然事已至此,就必须面对现实,你们俩不能再藕断丝连了……”
乐人丰轻轻地辩解道:“我们没有藕断丝连,我只有在工作需要她的时候才想到她。”
乐韶书说:“是呀,感情可以受理智的约束,而思念往往是不听从理智的约束。为了琴君和丽萍,尤其是为了琴君,你必须以最坚韧的理智来抑制对她的思念。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就算不得真正的男子汉了。”
爸爸没有追问他在琴君身上所犯的过失,也没有训斥他的不是,反而深表对他的理解和同情,这些都不期然地掀起了乐人丰思想和感情上的一道难于平静的波澜。他太感激爸爸、太敬爱爸爸了。
稍停片刻,乐韶书继续说道;“我一如既往地不打算干扰你的工作,也不愿你的工作因我而受影响。我只想提醒你一点:你们拘传孙跃文证据是不够充足的。由于证据不充足,他便敢于拒不交代他女朋友的姓名和工作单位。这样一来,非但案子进展不下去,孙跃文有可能向法院申诉琴君蓄意对他诬陷,因为罗怡达同孙以国在文革中结下了不解之冤嘛。
你必须作好思想准备,这个案子很有可能会在市委内部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今天下午,审讯孙跃文以后,乐人丰就有一种预感,似乎这个案子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现在经过爸爸这么一点,使得问题更加明朗化了,他不觉浓眉蹙起,心态第一次失去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