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可望,没指望
让“衰神”刘文秀歇菜,逼“战神”李定国单干,不过是“盟主”孙可望实现个人野心的第一步。对他而言,永历皇帝朱由榔才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早在安置永历朝廷时,孙可望就打起了小算盘,公然在贵阳建立“临时中央”,对外代表朝廷发号施令。朱由榔在穷乡僻壤的安龙“宫室礼仪,一切草简”,“涂苇薄以处,日食脱粟”,孙可望却在贵阳“大兴土木,建立宫殿,楼观甚美伟。又作行宫十余所于滇、黔孔道,以备巡幸”,过着锦衣玉食的逍遥生活。
孙可望这么一搞,他在贵阳安插的亲信成了昔日的“北漂”,永历朝廷的原班人马成了当年的“南混”,再现了明朝“南混”对“北漂”的神奇场面。更神奇的是,这次竟然连皇帝本人也跟着一起混了。
安龙版的“南混”,远比原创的“南混”要悲惨。
这些人既不是不达圣意者,也不是韬光养晦者,更不是只有背影者,他们都曾是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一夜之间成了“闲得抓狂”的“混混”,这些人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在这些新“南混”中,心理落差最大的,当属永历朝廷里呼风唤雨的马吉翔。可以理解,曾经一手遮天,如今一文不值,换谁都抑郁。
马吉翔抑郁,麻烦就大了,因为他跟孙可望一副德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眼看“国事日非”(主要是自己“日非”),马吉翔串通死太监庞天寿,精心谋划了一个让自己飞黄腾达的捷径——逼迫朱由榔禅位给孙可望!
事实证明:南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有死太监搅和进来,便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利令智昏的马吉翔、庞天寿异想天开,在安龙小朝廷中却严重缺乏市场。首辅吴贞毓、武选主事胡士瑞、武选司郎中古其品等大臣纷纷痛斥二人“病狂丧心,欺蔑朝廷”。
干这种缺德事,必然是支持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马吉翔只有向孙可望求援。
孙可望觊觎皇位不是一天两天了,通过不停地在背后搞小动作,一跃成为永历政权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但是,此时要凶相毕露,逼迫朱由榔退位,孙可望似乎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确切地说,应该是时机还不够成熟。安龙那些文人好对付,麻烦的是正在两广单干的“战神”李定国。以他的性格,搅局是必然的,舆论又倒向他那一边,孙可望搞得不好,完全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对于孙可望而言,现在没有机会,不代表以后没有机会,而机会总是青睐于有准备的人。对于马吉翔这样很有“意识”的“好同志”,积极性还是值得表彰和保护的。
永历六年(1652年)六月,孙可望从贵阳发来劄谕(“国主”专用文书,实际上取代了“圣旨”)。朱由榔扫了一眼,鼻子都气歪了。
劄谕中写道:“凡朝廷内外机务,惟执事力为仔肩。若有不法臣工,一听戎政、勇卫两衙门参处,以息纷嚣。”(“执事”指马吉翔,“戎政”、“勇卫”分别归他和庞天寿管辖。)——全听马吉翔的,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
“逃跑帝”朱由榔这些年亡命天涯,什么艰难的路都走过,什么无耻的人都见过。但是,见过无耻的,却没见过孙可望、马吉翔这样以无耻为荣的!
即使要“逆天”,也该低调一些吧?
孙可望、马吉翔如此明目张胆,“位高权重”的朱由榔、吴贞毓敢怒不敢言,徐极(吏科给事中)、林青阳(兵部武选司员外郎)、胡士瑞(兵部武选司主事)、张鐫(兵部职方司主事)、蔡縯(工部营缮司员外郎)等中下级官员却是豁得出去的“愤青”,纷纷上疏弹劾马吉翔、庞天寿。(“愤青”的胆子不是无极限,他们目前还不敢将矛头指向孙可望。)
朱由榔希望顺水推舟,趁机治马吉翔、庞天寿的罪,转念一想又软下来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万一把孙可望逼急了,他什么缺德事儿干不出来!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朱由榔决定忍了,但他认识到了一个真理:孙可望,没指望!
认识到孙可望不靠谱容易,问题是如今还有能指望的人吗?这个还真有——“报国精忠,久播中外,军声丕振”的“战神”李定国!
不仅朱由榔有此想法,所有看孙可望不顺眼的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李定国远在两广,要想指望得上,至少得派人去联络吧?
派谁去?
谁敢去?
怎么瞒过马吉翔、庞天寿从安龙出去?
血溅安龙
一堆难题,当一群豁得出去的“愤青”聚拢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是问题了。除了前面提到的一群“愤青”以外,内监张天禄、全为国也加入进来,一股正义的力量正在安龙集结。
经与朱由榔、吴贞毓商议,“愤青”们想出了一个办法:朱由榔下一道密旨,派人前往广西联络,召李定国率军回安龙“护驾”。
“愤青”林青阳自告奋勇充当使臣,以“请假归葬”为掩护,避开马吉翔、庞天寿的监视,于永历六年(1652年)十一月秘密离开安龙,赶赴广西寻找李定国。
半年多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林青阳却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这人到底逛哪儿去了。这也不能怪他,李定国当时正带着大军在广东忙活,林青阳找不到实属正常。
朱由榔不知道林青阳出了什么状况,但肯定不能这么无谓地等下去,必须尽快另行派人前往。吴贞毓推荐了翰林孔目周官,朱由榔以南宁需要重臣驻守为由,将马吉翔撵出安龙,周官于永历七年(1653年)六月秘密前往广西。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周官赶到广西遇见林青阳,二人很快联络上了李定国的部将常荣,得知李定国正在广东高州休整。朱由榔的密诏,终于由周官、林青阳交到了李定国的手里。
在肇庆打了一次败仗,李定国正窝着一肚子火。见到安龙派来的使臣,得知 “狗改不了吃屎”的孙可望竟然打起了朱由榔的主意,李定国顿时火冒三丈,当场表态“臣定国一日未死,宁令陛下久蒙幽辱,幸稍忍待之。臣兄事可望有年,宁负友必不负君”。
李定国让朱由榔“稍忍待之”,因为他此时正在兴头上,已联络好郑成功,准备东西夹击广东,实现“三南并举”。
找不到人要等,找到了人还要等,“夜长梦多”这句至理明言,真是用鲜血换来的。
就在耐心等待李定国的这段时间里,永历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事情的起因,是马吉翔得知了密召李定国的内幕。
朱由榔两次派人到广西联络李定国,都特别注意避开马吉翔的耳目,甚至将马吉翔撵出了安龙。马吉翔此时远在南宁,怎么会知道如此绝密之事呢?
这完全是一次相当偶然的意外。
马吉翔抵达广西后,意外地遇到了来自李定国军中的刘议新。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军中将领,俩货确实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聊无可聊之时,自然而然地开始“八卦”近期发生的“新鲜事”,头号新闻当然就是朝廷密召李定国。
这下麻烦了,密召李定国的事,刘议新知道,但马吉翔不知道。更麻烦的是,刘议新不知道马吉翔不知道,更不知道是朝廷故意让马吉翔不知道。一来二去,马吉翔得知了整个密谋的详情。刘议新不仅“八卦”得绘声绘色,还想当然地对新闻进行“再创作”,说李定国的大军很快就要开拔赶赴安龙了。(西藩接敕感泣,不日亲往安龙迎驾。)
马吉翔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吓得不轻。(闻之大惧)送走刘议新之后,马吉翔赶紧派人到贵阳给孙可望“爆料”。
永历八年(1654年)正月初六,接到“爆料”的孙可望派心腹郑国、王爱秀赶赴安龙“破案”。
说实话,这“案子”做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除了保密工作做得好一点(最后还是出了纰漏),根本没有什么“反侦查”的意识和准备。
郑国、王爱秀也懒得兜圈子,直接找到朱由榔头上,劈头盖脸一顿询问,“索首事之人”。身为皇帝的朱由榔被逼得战战兢兢,只是一味地推诿搪塞,矢口否认,说“密敕一事,朝中臣子必不敢做”。
朱由榔咬死不认,狗仗人势的郑国、王爱秀虽然气焰嚣张,但也不敢拿穿着黄袍的朱由榔怎么样。两人为了尽快交差,决定找其他人下手。
你不招,总会有人招;收拾不了你,收拾得了别人!
撂开朱由榔,安龙最大的人物就属吴贞毓了。但是,如果他也咬死不认,又身为首辅,搞刑讯逼供还是不方便。为了尽快找到突破口,郑国、王爱秀串通庞天寿,经过两个月的摸排,基本上弄清了当初搞密谋的“嫌疑人”。
三月初六,郑国、王爱秀利用庞天寿掌管的勇卫衙门,拘捕了吴贞毓、蒋乾昌等二十多名“嫌疑人”。他们不敢动朱由榔和吴贞毓,但对蒋乾昌这样的“小虾米”就毫无顾忌了。一时间,牢房里哀嚎不断,蒋乾昌等人被打得遍体鳞伤,“痛苦难禁,惟呼二祖列宗”。
“愤青”们光挨打不认账,郑国、王爱秀又找朱由榔指认,朱由榔也忍不住了,对着俩走狗吼道:“汝等逼朕认出,朕知是谁?汝等晓得,何不直说?”
“老大”和“马仔”都咬死不认账,只有继续逼供“马仔”。“嫌疑人”蔡縯终于耗不下去了,他不是怕挨打,而是担心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弄到朱由榔的头上。众“愤青”经过商议,一致决定舍车保帅,避免玉石俱焚。
“愤青”们“认罪”了,但一口咬定此事“未经奏明”,与朱由榔毫无瓜葛。郑国等人以“盗宝矫诏,欺君误国”的罪名定了案,报给贵阳的孙可望裁决。孙可望很快就下达了“判决令”:
——首犯张镌、张福禄、全为国,处凌迟。
——从犯蒋乾昌、徐极、林钟、赵赓禹、蔡縯、郑允元、周允吉、李颀、胡士瑞、朱议、李元开、朱东旦、任斗墟、易士佳,处斩。
——主谋吴贞毓,勒令自尽。
——其他涉案人员领棍刑有差。
三月二十日,十八位“愤青”以各种方式慷慨就义,史称“安龙十八先生案”。
保护朱由榔!
“安龙血案”后,孙可望对永历朝廷和朱由榔的控制更加严密,距“谋朝篡位”又近了一步。
永历八年(1654年)五月到六月间,孙可望一度从贵阳返回昆明,筹备登基事宜。但是,外有“战神”李定国、内有“衰神”刘文秀,孙可望还是觉得阻力太大,时机不够成熟。不过,孙可望的筹备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甚至国号都已经想好了。(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受。)
孙可望决定耐心地等待,但李定国并不想给他实现“终极梦想”的机会。第二次进军广东落败之后,李定国对言而无信的郑成功失去了信心,决定先回安龙救永历朝廷于水火。
永历九年(1655年)秋,李定国率大军从广西出发,返回安龙。孙可望得知情报,赶紧派刘镇国、关有才赴田州(今广西田阳)驻防拦截,又下令在李定国大军即将经过的地方坚壁清野,企图饿死李定国。(凡定国必过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
孙可望的小把戏哪里拦得住“战神”,李定国率精锐举着孙可望的帅旗,用了三天时间便进抵田州,将刘镇国、关有才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二人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揍,索性弃城而逃。李定国又打出自己的旗号,安抚守城军士,承诺“若等归营,吾将劳汝”,避免了同室操戈的惨剧。
广西的阻击防线被瓦解,孙可望又派白文选赶赴安龙,帮朱由榔“搬家”到贵阳,给李定国来一个釜底抽薪。——我把人接走,看你护谁去!
十月,白文选来到安龙,向朱由榔传达了“搬家”的要求,顿时“合宫惨哭”,哀嚎不绝。孙可望相当阴毒,白文选却良心未泯。他犹豫了:自己真要助纣为虐,留下千古骂名吗?
对于白文选而言,这是一次极其痛苦的抉择。
孙可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虽然白文选对“恩主”的飞扬跋扈颇有微辞,但关键时刻不能“不义”。
朱由榔是永历朝廷正儿八经的皇帝,正值危难之时,白文选又不能“不忠”。
忠义不能两全,白文选思来想去,最终做出了一个将来不会后悔的决定——保护朱由榔!
白文选赖在安龙不挪窝,孙可望急眼了,又在十二月派心腹前往安龙催促。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白文选以“安龙地方僻小、招募民工不易”为由,一再拖延时日,等待李定国大军前来护驾。
永历十年(1656年)正月,已接近贵州边境的李定国派部将杨祥先期前往安龙报信。在距离安龙五十里时,杨祥被退守在此的刘镇国部擒获。杨祥被押到白文选这里,谎称自己是孙可望派来打前站的。(国主令我来督催道府州县预备粮草,以候国主之至耳。)
白文选明知杨祥说谎,却决定“好人做到底”,不仅装聋作哑、信以为真,还当场释放了杨祥,让他在安龙自由活动。杨祥得以觐见朱由榔,通报了李定国大军的情况,随后离开安龙,返回李定国军中。
李定国大军即将抵达安龙的消息不胫而走,已决心“匡扶正义”的白文选继续拖延,孙可望的死党叶应祯深感事不宜迟,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正月十六日,叶应祯率随身士兵进宫,武力威逼朱由榔动身前往贵阳。朱由榔带着一群手无寸铁的宫女,唯一的办法就是哭,一时间“宫中哭声彻内外”。白文选得知消息,赶紧带着部队前来救驾,制止了叶应祯的鲁莽行为。
当然,白文选现在还不想跟孙可望彻底翻脸,对于叶应祯这个领导的心腹,白文选还是要讲一点策略的。他对叶应祯的训斥颇有一点“苦口婆心”的味道:你着什么急嘛,万一弄坏了这些花花草草,“国主”怪罪下来,是你领死还是我担责?(事须缓宽,若迫促至此,朝廷玉叶金枝,不同尔我性命。万一变生意外,若能任其责乎?)
白文选的军阶较高,叶应祯也不敢硬顶,只能就此作罢。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之后的二十二日,李定国大军终于到了!
随着“护驾”大军姗姗来迟,安龙上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浮世绘”——朱由榔喜出望外、白文选暗中欢喜、叶应祯拔腿开溜、庞天寿惊若寒蝉……
在安龙苦熬了几年的永历君臣,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弹冠相庆还为时过早,朱由榔、李定国不得不面临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接下来,该怎么办?
为什么说是“生死攸关”呢?
——凭李定国目前的实力,打不过孙可望。
李定国两征广东均吃败仗,兵力消耗巨大,孙可望的部队则主要在贵州“休养生息”。此消彼长,双方的实力对比已发生逆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战神难打无兵之仗!
留在安龙,早晚要被近在咫尺的孙可望收拾,因此必须“搬家”。搬哪儿去呢?李定国摊开地图,指向一个地方——昆明。
远离危险,朱由榔举双手赞成,就这么定了!
事不宜迟,必须赶紧动身,以免夜长梦多。正月二十六日,朱由榔在李定国大军的护送下离开安龙,一路上马不停蹄,于二月十一日抵达云南曲靖。
到了曲靖,暂时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昆明需要“打扫打扫”。
李定国选择昆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云南其实并不“干净”,昆明有王尚礼驻守,楚雄有王自奇,武定还有贺九仪,这仨人都是孙可望的铁杆亲信,共计掌握着两万多的军队。刘文秀、沐天波倒是可以争取到的同盟,但要么忙着种花弄鸟,要么顶着空头衔,只有一个共同点——没兵。
在这种情况下,硬着头皮进昆明,很有可能是送死。朱由榔、李定国来到曲靖,不可避免地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得知朱由榔、李定国即将进抵昆明,刘文秀、沐天波也陷入了两难境地。迎入昆明,便是背叛孙可望;拒之门外,又是背叛朱由榔。刘文秀跟白文选一样,也面临着一个要么不义、要么不忠的痛苦抉择。
商议来商议去,两人讨论不出一个结果,刘文秀决定先探探虚实再说。刘文秀先以“勒兵守城”的名义稳住王尚礼,自己暗中前往曲靖与李定国见面。
根据《明季南略》的记载,两人的对话颇有一点“事后诸葛亮”的味道。当时,刘文秀向李定国表达了自己的忧虑:“我辈将以秦王为董卓,但恐诛卓之后又有曹操。”
刘文秀的哑谜其实很直白,他担心李定国到了昆明之后会步孙可望的后尘,今后又难免同室操戈。为了打消刘文秀的顾虑,李定国“指天誓日”,并与刘文秀约定:“秦王若尊永历,我辈当尊秦王”,给孙可望一个台阶下。
后来,李定国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步了孙可望的后尘,这一段“未卜先知”的记载,可信度并不高。不过,刘文秀打探李定国的虚实,并一致决定给孙可望“悔过自新”的机会,避免手足相残、自毁长城的惨剧,应当是符合逻辑的。
移跸昆明的道路打通,李定国率大军兵临城下。王尚礼不清楚李定国的实力,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三月十六日,朱由榔进入昆明,远在蛮荒的昆明百姓第一次目睹“真龙”,纷纷沿街而跪,“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
成功“搬家”意味着顺利脱险,朱由榔发自内心的喜悦。
四月,永历朝廷一改往日的穷酸迂腐、冥顽不化,主动册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前明勋臣沐天波也得到重用,执掌朝廷的禁卫军,白文选、王尚礼等孙可望的部将也得到封赏。
另外,永历官场进行了一次重新洗牌,大批正直官员得到委任,庞天寿服毒自尽,马吉翔也一度被羁押,朝廷焕然一新。
不过,李定国打仗是能手,搞政治却略显生疏,让已成“死鱼烂虾”的马吉翔钻了空子。改头换面的马吉翔百般献媚于李定国的亲信靳统武、金维新、龚铭等人,摇尾乞怜,进而又给李定国歌功颂德,妄图东山再起。
马吉翔靠溜须拍马起家,忽悠李定国这个大老粗自然手到擒来。他说李定国是“再造家国之功,千古无两,从此以后,青史流芳”,把李定国吹嘘得鸡皮疙瘩掉一地。李定国不知不觉中了套,又经不住靳统武、金维新、龚铭等人的屡次说情,便让马吉翔重新入阁办事。刚刚露出清明迹象的永历朝廷,很快又走上了乌云压顶、污浊不堪的老路。
虽然在用人问题上有些瑕疵,但朱由榔、李定国、刘文秀在对待孙可望的态度上还是基本正确的。
当时,李定国、刘文秀只有四万多军队,而孙可望手上有二十万。如何善后,不是解决孙可望一个人的小问题,而是关系到永历政权生存的大问题。如果感情用事,将孙可望定义为“叛逆”,实际上是将二十万大军归为“异类”,逼其死心塌地跟着孙可望与朝廷为敌,孱弱的永历政权显然是付不起这个代价的!
朱由榔、李定国、刘文秀虽然痛恨孙可望,但最希望看到的局面还是和平解决,孙可望公开认个错、服个软,朝廷也既往不咎,大家同心合力,继续抗清。
为此,朱由榔、李定国在昆明确实做了很多努力,希望孙可望能够回心转意,重新回到“革命大家庭”。
其一,朱由榔没有住进孙可望修造的豪华宫殿。
其二,朝廷没有给孙可望定任何罪名,还给他预留了位置,排名在李定国、刘文秀之前。
其三,朝廷对孙可望在云南的亲信一视同仁,跟着众臣属一起加官晋爵、委以重任。
其四,李定国主动派人护送孙可望的家眷到贵阳,表达和解的诚意。
做了这些准备之后,朱由榔、李定国又委派白文选、张虎为使者,携带朝廷的玺书前往贵阳,劝说孙可望和解。但是,朱由榔、李定国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他们派白文选劝说的同时,还附带了一道命令,让孙可望回云南驻守,交出财权和兵权。(令可望赴滇保驾,将钱粮归之永历,兵马交定国。)
孙可望顿时火冒三丈:你是来劝架的,还是来叫阵的?
随行的张虎是孙可望的铁杆心腹,一看风向不对便赶紧转舵,讨孙可望的欢心。张虎跟孙可望一副德行,要多无耻就有多无耻,他先是将朱由榔赏赐的金簪说成是让他刺杀孙可望的暗器,接着又向孙可望“爆料”,说李定国已经控制了朝政,永历帝成了摆设。(上虽在滇,端拱而已。文武两班,唯唯诺诺,内外大权,尽归李定国。)
除此之外,张虎还根据自己的观察,向孙可望报告了李定国的实力,说云南“兵马不满三万,人无固志,可唾手取也”。
经张虎这么一蛊惑,孙可望下了定论:“永历负义,定国、文秀谋反”。白文选还想极力调和,结果挨了孙可望的一顿板子。诸将领极力担保求情,白文选才免于一死,回军中效命。
拿定“死扛到底”的主意之后,孙可望派张虎回昆明复命,并提出“须安西亲谢乃可”的条件。“安西”便是曾任安西将军的李定国,傻子都看得出来,不还好意的孙可望是想置李定国于死地。
孙可望算是翻脸了,但李定国还想再做一次努力,又派王自奇、张虎前往贵阳劝说。李定国没有想到,这次派人还不如不派。王自奇在昆明信誓旦旦,一到贵阳就原形毕露,说“定国孤军易擒”,极力怂恿孙可望尽快率军入滇“平乱”。
王自奇回到昆明后,又四处散播消息,“力言可望必不可和”,故意制造紧张气愤,然后返回楚雄伺机而动,准备接应孙可望大军。
就当时的情况来看,视权力如生命的孙可望是绝不可能跟朱由榔、李定国合作的。
首先,孙可望有休养多时的二十万军队,李定国只有疲惫不堪的四万残兵,二十万“精壮汉”怎么可能向四万“流浪汉”服软?丢不起那个人!
其次,朱由榔、李定国在云南并没有真正站稳脚跟,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都唯孙可望之命是从。一旦孙可望付诸武力,完全可以里应外合,轻而易举达到目的。
孙可望在贵阳积极整军备战,昆明的朱由榔、李定国、刘文秀却没有任何警觉与防备。他们认为,孙可望是比较混蛋,但不至于混蛋到“磨刀霍霍向兄弟”的地步。
李定国、刘文秀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在这个世界上,权力、金钱、私欲,足以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如今的孙可望早已不是当年的孙可望,那个励精图治、志向高远的孙可望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利欲熏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孙可望。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战神”李定国在不远的将来,也会亲身体验这种令人扼腕叹息的嬗变。
李定国相信孙可望良心未泯,大敌当前之时不会做得太出格,但滇黔对峙已成定局,重新进军两广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不过,受封为蜀王的刘文秀仍在按既定计划进取四川。
永历十年(1656年)春,刘文秀派高承恩率前锋部队渡金沙江北上,进抵四川雅州,接着派祁三升统领狄三品、杨威、贺天云、郑守豹等部,组成另一支前锋进驻嘉定。九月,刘文秀亲率数万大军抵达洪雅,建立蜀王府,着手准备光复四川。
“衰神”刘文秀兴致盎然地进军四川,却发现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第一,滇黔对峙态势不明,李定国兵力有限,刘文秀不敢离云南太远。
第二,由于多年混战,除了嘉定、雅州地区有杨展打下的底子,基本能够自给以外,四川大部地区均是荒无人烟、饿殍遍野。这也是清军一直留守汉中、保宁,没有在四川全面进军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刘文秀只能老老实实守在建昌、嘉定、雅州一带,化整为零,开荒种地,恢复农业生产。
永历十一年(1657年)二月,在四川“毫无作为”的刘文秀被朝廷召回昆明,数万大军相继撤回云南,只留下高承恩的几千人留守建昌、雅州。
李定国、刘文秀没有料到,这一次不太成功的进军,竟然成了滇黔内战的导火索。
滇黔内战
刘文秀打四川,关孙可望什么事?
确实不关他什么事,但孙可望一向喜欢没事找事。
在进军四川的诸将领中,祁三升是孙可望的部将,在刘文秀的派遣下运动到川南一带。得知祁三升在四川,孙可望便派人前往拉拢,以“老领导”的身份要求祁三升镇守遵义。李定国很快就发现端倪,令祁三升率军返回云南。
两边都是领导,听谁的?
与部下商议后,祁三升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听李定国的,不跟着孙可望瞎起哄。(今西府尊永历为民主,名正言顺,我等亦有所依,当遵西府之调为正。)
祁三升奉命返回云南,孙可望大为光火,竟然派兵追击,将祁三升的辎重悉数缴获。永历十年(1656年)十月,灰头土脸的祁三升返回昆明,向朱由榔、李定国哭诉。
李定国没有报仇的实力,也没有打内战的心情,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定国一面加强云南的防御,一面急调刘文秀大军回滇,防备孙可望的偷袭。滇黔顿时剑拔弩张,一场内战在即。
永历十一年(1657年)八月,经充分准备之后,孙可望在贵阳誓师,亲率十四万大军出征云南。白文选被委任为征逆招讨大将军,配合孙可望入滇作战,冯双礼则在贵阳留守。
八月十八日,孙可望大军渡过盘江,进入云南境内。
前方警报传来,“滇中震动”,李定国、刘文秀惊诧之余,赶紧部署防御。
可想而知,云南的形势有多么危急。李定国、刘文秀只有四万军队,要阻击孙可望的十四万大军,相差悬殊,更何况云南还有孙可望的内应。
李定国来不及考虑这么多,当务之急是抵抗。阻击倒不是难事,大军开拔,听天由命,说不定还能有转机。真正致命的是孙可望的内应,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不采取必要的防范,必死无疑。
于是,李定国、刘文秀将王尚礼的军队分散配属到各营,又将王尚礼留在昆明,交给靳统武、沐天波监视。
近在咫尺的王尚礼安排好了,兵力有限、积极性不高的贺九仪也不足为虑。但是,对孙可望死心塌地的王自奇远在楚雄,这人怎么处理?
王自奇还真是最大的麻烦,但事出巧合,李定国完全可以将他忽略不计。在此之前,发酒疯的王自奇打伤了李定国手下的一员将领,由于担心受到责罚,已于七月率部渡过澜沧江,逃往永昌。
一竿子逃这么远,送封书信都难,更别提接应孙可望了。
摁住内奸之后,李定国、刘文秀率主力离开昆明,于九月十五日抵达曲靖交水(今云南沾益),与孙可望大军距离十里对峙。
大军扎下营,李定国、刘文秀搬着手指头数了数,立马傻眼了:对面有十多万人,扎了三十六营,自己只有三万人,扎了三个营。——这哪是阻击战,简直就是送命战!
数完了,傻过了,李定国、刘文秀坐下来商议:咱哥俩往哪儿逃?
刘文秀建议撤往交趾(今越南北部),李定国认为不靠谱:军队只有三万,还要带着家眷,打不过人家。
李定国的想法是捏软柿子——取道沅江,“取土司以安身”。刘文秀觉得更不靠谱:孙可望的三十六营就在眼前,你准备跳过去还是飞过去?
俩人吵吵了一晚上,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再议!
李定国、刘文秀吵不出结果,孙可望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作战部署。
十八日,孙可望给部将张胜交待了一项任务:率马宝、武大定的七千骑兵,连夜走小路绕开李定国、刘文秀大军,在王尚礼的策应下占领昆明。为了争取时间,孙可望又给李定国下书,约定二十一日双方决战。
孙可望认为,凭借自己的十几万大军,又有潜伏于敌营的内应,拿下昆明显然是易如反掌。李定国、刘文秀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胆战心惊、不知所措。
其实,在预测这场内战的胜负时,他们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人心向背!
俗语说“师出有名”,孙可望出征云南,目标是朱由榔、李定国、刘文秀,打的旗号是“讨逆”。——你糊弄谁呢,皇帝也能造反?
孙可望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白文选决定不再沉默,暗中与马惟兴、马宝等将领私下约定阵前反戈。就在孙可望派张胜出发时,白文选以视察前线为由,暗中赶赴李定国营中报信,将孙可望偷袭昆明的诡计和盘托出。
白文选言辞恳切,李定国、刘文秀却将信将疑,担心这是孙可望的欲擒故纵之计。白文选百口莫辩,不惜指天立毒誓“有一字诳皇上、负国家,当死万箭之下”。
当晚,跟随张胜偷袭昆明的马宝也派心腹送来一封密信,印证了白文选的“爆料”,李定国、刘文秀方才深信不疑,赶紧下达作战命令,主动出击。
十九日凌晨,李定国、刘文秀向孙可望的大营发起进攻。由于寡不敌众,李定国初战失利,孙可望乘胜猛攻,李定国、刘文秀渐渐呈现不支之势。
白文选看得着急,亲率五千骑兵冲入马惟兴营中,两人合兵一处,共同抄孙可望的后路。白文选、马惟兴在背后一路冲杀,“所向披靡,连破数营”,将孙可望的大军搅得大乱。
李定国、刘文秀见对方乱了阵脚,果断率军总攻,配合白文选、马惟兴两面夹击。孙可望稀里糊涂被打得大败,在少数兵马的护卫下仓皇向东逃窜,史称“交水大捷”。
孙可望马不停蹄地逃回贵州,抵达安顺,镇守在此的是马进忠部。马进忠是咱们的老熟人了,当年跟着堵胤锡征战湖南、战功赫赫,后来归到孙可望的麾下。
作为永历政权的“老部队”,马进忠是不可能跟着孙可望“逆天”的。眼看孙可望如此狼狈,马进忠不仅“闭门不纳”,还派兵出城冲杀孙可望的卫队,“使疾走,无得集众”。孙可望损失惨重,只得绕道而走,于九月下旬逃至贵阳。
在正义力量的支持下,李定国、刘文秀取得“交水大捷”,砸碎了孙可望谋朝篡位的迷梦。但是,偷袭昆明的骑兵已经动身,云南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在偷袭昆明的路上,马宝担心昆明疏于防备,故意沿路焚烧房舍报警,靳统武、沐天波赶紧组织城防。王尚礼也得到了消息,准备上城接应,却被朱由榔急召进宫。犹豫再三的王尚礼还是应召进了宫,结果刚一踏进宫门,便被沐天波的禁卫军扣押,接应的事显然是顾不上了。
张胜率兵进抵昆明城下时,城墙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张胜没能等到约定的暗号,却等来了孙可望在交水惨败的消息。捷报传遍昆明,王尚礼自缢,张胜只得仓促撤离。
张胜偏偏又是个不动脑子的货,来的时候走小路,回去却大摇大摆走大路,结果跟李定国回援的军队撞个满怀。
事到如今,张胜只能碰碰运气,带着骑兵一阵猛冲猛打。李定国刚经过一场大战,又跟刘文秀分了兵(刘文秀负责追孙可望),还相当意外地撞见了张胜。经张胜这么一冲,李定国没有反应过来,刚一交战便陷入被动。
马宝急眼了,赶紧率部抄张胜的后路,再次上演了交水大捷的一幕。张胜跟孙可望一样,稀里糊涂被打得惨败,但显然没有孙可望的运气好。次日,张胜逃至沾益(今云南宣威),被自己的“老部下”李承爵诱捕,后来在昆明伏诛。
交水大捷后,李定国派刘文秀、白文选率军向贵州追击孙可望,“必擒之而后已”。
刘文秀、白文选的追兵抵达普安,因不明前方敌情而未敢孤军冒进。但是,在距离普安四百多里的贵阳,孙可望却莫名其妙地落荒而逃。
奇怪了,是刘文秀修炼成了“隔山打牛”之功,还是孙可望成了惊弓之鸟?
如果非得有个答案,只能说孙可望是失道寡助、倒霉催的。
逃到贵阳后,孙可望一要防李定国的追兵,二要防驻守安顺的马进忠,因此派冯双礼扼守在贵阳西面的威清要道,并约定以放炮为号。(若文秀追兵至,可速放三炮。)结果,刘文秀还在普安,马进忠也待在安顺没动静,冯双礼却放了三声响炮。
走火了?——没有,冯双礼是故意的!
动机?——痛打落水狗,不需要理由!
孙可望就这样被冯双礼给轰跑了,狼狈不堪地向湖南方向逃窜,亲身感受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作茧自缚。一路上经过新添卫(今贵州贵定)、偏桥、镇远、平溪,一直到湖南沅州,孙可望享受到的待遇都是一样——“各守将俱闭营不纳”。
曾经带着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征的孙可望,如今身边只有十几个亲随,惶惶成了丧家之犬。
走投无路的处境,并没有让“自智自尊”的孙可望醒悟。他决意将无耻进行到底,准备认贼作父,借助清军的势力报私仇。(行当投清师以报不世之仇耳。)
抵达靖州后,孙可望派杨惺先、郑国前往宝庆与清军接洽。三日后,白文选的追兵逼近,孙可望再次逃亡,在武冈边界又遭到总兵杨武的拦截,险些被擒获。清湖广巡抚张长庚派总兵李茹春、王平率军赴武冈接应,孙可望才侥幸逃脱。
九月三十日,决意走上不归路的孙可望给清军写信,正式宣布投降,并恬不知耻地向对方承诺“愿献滇、黔、蜀以归一统,更报不世之仇”。
孙可望投降,让清廷如获至宝、喜出望外,无异于中了头彩。
第一,孙可望是永历政权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他在清军未做任何策反和军事行动的情况下主动投降,“毁三观”的政治影响不可估量。
第二,孙可望对永历军队,特别是大西军旧部具有很强的感召力。
第三,孙可望熟悉西南军事布防和军队作战特点。
得到这个“宝贝”,清廷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十二月初五,顺治帝下诏,要求兵部调整军事策略,由“招抚、对峙、巩固”的总方针向“全面进攻”转变,首要目标便是“相机平定贵州”。
清廷还给予孙可望超乎寻常的恩赏和礼遇。接到孙可望投降的消息后,顺治帝第一时间下诏,册封孙可望为“义王”,并委派内翰林弘文院学士麻勒吉、礼部尚书胡兆龙、礼部右侍郎祁彻白等高级官员携朝廷的敕书、大印,赶赴湖南当面册封。
永历十二年(1658年)五月初二,孙可望抵达北京陛见,简亲王济度、安亲王岳乐亲率大批高官出城夹道欢迎。
孙可望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也向新主子投桃报李,死心塌地为清军效命。孙可望不仅向清军提供了西南军事部署的全方面情况,还主动献上地图,又为清军提供一大批熟悉地形的向导。
好比“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孙可望走的必定是一条不归路。后来,随着西南的局势逐渐趋于平定,失去利用价值的孙可望也日渐失宠,饱受清廷的打压和排挤。
永历十四年(1660年)十一月二十日,孙可望在北京神秘死亡。清廷的官方说法是“病死”,真实的情况大家应该都懂的。
一直到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六月,清廷终于下令“孙可望子孙所有世职,嗣后不必承袭”。孙可望及其家族的命运,再次应验了那句话:
叛徒,能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