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荠菜在春天里却是大量上市的。我以前总认定它们都是在我故土的南河沿生发出来的。直到有一天,我在菜市里看见一个老农的身前用一块手绢兜着的一捧野荠菜,那些野荠菜颜色灰暗、形状萎蜷,一点都不抢眼,一点都不水灵,也没有什么人光顾它。我立刻明白过来,那些成包成筐出售的,都已经跟南河沿,跟野草陡坡,没有一点关系了。
觅得一个晴日,我带着女儿去了农村。走前,我们说好是去挖野荠菜的。因为可以到大自然里玩耍,女儿非常高兴。我们来到离城三十里的小镇,来到小镇的野外。地里的野草长出了很多,但哪里有野荠菜的踪影呢?我们转遍了田头、埂塍、塘坡,但终至一无所获。
故土、故事、故情,那都已经过去很久了。除了我们自己的记忆以外,没有谁还能领受我们的这份实情。但它是不是能够遗传呢?通过血液、脉动,遗传给我们的孩子、遗传给下一个世纪、遗传给春天和春雨轻烟的草坡、遗传给另一个心跳……能的,能的,因为春天还在,枯草还在,湿地还在,树苗还在,所有的人的真诚,也许都还在。
奇妙的红芋
合肥的烤红芋也很多,天寒地冻时,不少街头巷尾,都嗅得到红芋香喷喷的味道。孩子们不用说,大人也常常抵御不住那种热气腾腾的诱惑。
红芋是一种相貌不惊人的土物。我记得在十几年前的淮北平原,它简直泛滥成灾了。那时候“好面”不多,而红芋结得多长得快,牵三连四的。于是红芋和各种红芋制品,红芋干、红芋面窝窝头、红芋粉丝,等等,—跃而成为农家主食。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人吃、猪吃、狗也吃。在农村,用那种部队行军式的大铁锅,煮大半锅,大人孩子各垒起来一碗,夹一筷子粉丝烧白菜或者几块咸萝卜干,端到向阳的墙角下,蹲着,边唠边吃,把肚皮塞得满满的。
红芋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对孩子仿佛都有特别的吸引力。在小城市家庭的早餐中,稀粥里总爱放几块红芋,甜丝丝的,勾引人的食欲,粥里的那几块红芋,也必定成为孩子们明争暗夺的对象。大家争先恐后,大点的孩子吞食得快,小点的孩子觉得吃亏了就哭闹,得叫大人哄半天,许下愿来,才算了结。
而在农村,小孩子滚圆的挺起来的肚皮里,更是塞满了红芋。农村营养薄些,条件差些,全靠红芋这一类东西把孩子们撑起来,使他们长成壮小伙。
1983年秋天我们刚结婚不久,不一天晚上喁喁私语散步到郊外,就曾经做了一次偷儿。她放风,我潜入红芋沟子,心潮澎湃地扒起了几块红芋,揣在兜里,回到家中搞了一顿夜餐,那种美妙的享乐真叫人永生难忘。
红芋确是一种具有魅力的东西。但是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个社会里的大部分人或许不再会有关于红芋的种种奇妙的感觉、心理和记忆了,甚至都不再知道大地里还孕育过这样的一种物产,这样一种至少曾经给千百万农民以温饱的安慰的土物。但是,我的骨骼和血液,都将记着它。
吃肉与吃蟹
我在吃上一直没有多少“文化”,讲究实用,只要大致对口胃,胡七乱八塞上它一肚子就是了,特殊情况下更是如此。
记得九十年代初有一次下乡,在狂风暴雨大作的寒夜,满身泥浆跌跌撞撞跑到五河县桑庙乡乡政府,正赶上乡里来人,食堂开饭,我厚着脸面挤入食客队伍。乡里食堂小,几拨人轮流吃。先是上面领导、后是正职副席。轮到我这一拨时,大都只剩勤杂俗务了。像我一样(我那时正饿得半死),这批人食量大,规矩少,也都是饿到时候了,大伙也不谦让,也不推挪,甚至连话都没有人多讲一句,直奔主题,坐下就吃(类乎哄抢),只听得一片骤雨急风“吧咂”声。饭是面饼,菜是红烧鱼,还有一大瓷盆清炖蹄膀。我那时头脑也还清醒,心想吃鱼费事,哪如蹄膀痛快实在;再说一桌没有一个认得我或我认得的,正可不论羞耻。遂伸筷夹了一大号皮皮肉肉卷入口中。蹄膀果真好吃,只是皮上毛发犹存,根根直竖,坚锐无比,扎得嘴都疼。心间暗想,乡下的猪,长得就是不一样,连毛都硬梆些。那时也没有挑剔,没有埋怨了,只恨不生出三五张阔盆大嘴来,一口把瓷盘咬完。骨发混杂,囫囵吞肉,吃相未必好看,甚至有点人面兽行的味道,但当时身心却都因此而舒坦了。
秋天转去了铜陵。正是秋蟹腴肥的季节,却是跟了一帮子文化人一起去的,我的心性不由也就收敛、规矩、平和了许多。但“文化”的熏陶和雕塑,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第一次上螃蟹,青面红螯的刚一上来,众人就纷纷议论:南方人吃螃蟹,比如是一位上海的老太太,上了开往杭州的快车,身边带着一根竹签,车到了杭州,她的螃蟹也正好挑挑净净地吃完……偏我被一位当地官员盯住说话,左耳右神,未及体会其中奥义;再说我对螃蟹,原本就没有大崇敬的心情,因为它生就腹中空空,不吻合我的功利、实用理论。及至实践,三五秒不过,我便第一个把螃蟹“吃”完,邻座都评论表扬道:许辉吃得真快!许辉吃得最快!我扬扬得意,心想这有什么难的,我还可以吃得更快呢!但是散席后,我就回过味来了,那是批评我呢,暗忖改日再见。
第二天又上螃蟹,我立刻“文化”起来,先随人夹了一只横在面前,然后郁郁眼神,与之四目相对半晌,再纤纤素指,微微细齿,咂咂噤声,品得那螃蟹横蹄坦腹,三陈四醋,刹声悠远。自然这一天我是最末一个吃完,但大伙却未再给我以表扬和鼓励,他们的见异思迁的兴趣已经转移去听一位女士的歌唱去了,我倒因此而错过了三两道好菜。
关于吃蟹,我还另有一段不忘的记忆:约十年前在天津塘沽,我大吃了一顿海蟹。那是我第一次吃海蟹,数量足,又是在亲戚家,都知道蟹性凉,须佐以酒类,美酒醉蟹。吃得也是太多了,当晚胃疼了一夜,两眼瞪天,深悔莫及。──这是吃蟹的轶话了。好东西真正是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
牛肉与羊肉
以前曾写过一篇小说,叫《庄台》,里头写杀狗宰牛的事,说,狗都是怎样用棒棒杀的,牛都是怎样用刀穿宰的,驴都是怎样圈起来自由喂养肉才好吃的。──那是一次淮北行的结果,其中所有的技术活,却又都是凭空捏造的。但说起牛羊狗肉,倒不能不承认一个地域的事实,就是拿淮北与江淮之间比较,同一个品种的牛羊,淮北养的就是比江淮之间的好吃些,肉的腥膻味也冲淡些,肉质更是细嫩些,烧煮起来也颇容易些。
说北方的牛羊肉好吃,在人的概念里总是有许多印证的。北方多产牛羊,又有大片的草原牧场,地球上吃牛羊成习的国家也多在北方……其实这也是有令人意外的例外的。有一年我去青海、甘肃、内蒙古,那时物产商品还相当匮乏,听当地的新闻记者说,牧区许多牛羊死后,因为腥膻异常,牧人并不食用,只把皮张取下带走,其余弃之荒原,由野物、自然、风去收拾残局。这种说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前提,但却并不影响我们对北方牛羊肉的认同。对我来说,北方,或者与淮南相比较的北方──淮北所产之牛羊肉的好吃,却是经过品尝和比较才得出来的结论。
第一次全家相聚合肥,第一次深秋在街头买了羊肉回来,本是馋涎四溢守在炉边的,没想到一锅的羊肉腥膻难咽,只好倾厕不食。起初还以为是烧煮的问题,后来问了不少淮北籍人士,大家所感略同,从此才知道了水草、地域的不同,养育出来的生物精灵,也是不相同的。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育了一方的牛羊。从此吃羊肉都是回淮北宿州时从淮北带回。与合肥不同,那是一种剔骨肉,肉质细嫩,食用方便,稍炖即烂,既温胃养体,又香辣四溢,是餐桌上绝佳的好菜。淮北的牛羊肉馆遍布乡村城市,恐怕就与此有关。即使在合肥,街肆馆驿所食牛羊,也有不少是从淮北、河南、山东等地运过来的,特别是牛肉,江淮之间并不盛产,大量批进,还是来自淮北、北方。
说到吃牛羊肉,总还是有不少温馨感受的。一到寒冬,因为无法食羊,我们家就总是牛肉不断。一次采购,少则五到七斤,多则十几斤。吃牛肉并非那种整肉肌板才好吃,好吃的却正是价格相对便宜的肚肋。肚肋也有易炖易烂、粘滑可口的特点,撒上辣椒,放足胡椒、老姜、蒜瓣,在冬日里吃喝得冒汗,自是一番享受。在那种热温里,人就不难有一种满足的感觉。那种满足的感觉虽然并不单独存在,但却是极鲜明的。温辣香浓的饮食,总是给人以如归的熨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