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人战栗了一下,觉得有锋芒刺击的剧疼,她下意识地弯下了腰腿。她恨毛胡,但她不能离开毛胡,离开毛胡就离开了你呀!她垂着头,看这冷酷的土地,想人一坠在这土地上,就开始受苦啊!是爱是恨,都是苦……
黑祥很高兴,以为她给他的话说动了,就走过去拽小女人。小女人扬手甩开了他说:“我死都不回去了。”黑祥怒了,怒得脸上冒黑光。便用绳子去捆绑小女人。老狗如虎咆哮了一声,凌厉凶猛地向黑祥发起了进攻,夹着一股黑风狂冲过去。黑祥使了虎叉向老狗直刺,老狗反侧一躲闪,咬住了虎叉,咬得虎叉嘭嘭地冒火星,骇得黑祥心怯了,持着虎叉后退,老狗更勇猛了。抖起颈毛,如狮如豹,猛冲上去,黑祥慌忙后退,带着风声和喊声掉下了悬崖,悬崖下荡起了沉闷幽远的罪恶毁灭的回声。
老狗躺在一片胜利者拥有的狼藉上,口里流出和阳光一般殷红的腥血,它只有残喘的气息了。这好像是生命最后流程的灿烂之辉煌,或是灵魂获得伟岸归宿的灵光的释放。
小女人伏在老狗的身旁,眼泪滂沱如雨,用衣袖拭擦着老狗的血,使一切的意象和色彩组合成人与兽情感世界的图画。
你从悲苦的思念里爬起,你踏上生硬的北山道,走过早晨和日暮,走进梦寐以求的寻觅中。你穿行在缀满鸟歌和花絮的老林子,心里惶惑如雾里孤行,不知是喜是悲的结局。
你正在行走中思想怎样地找见小女人,突然老林子里有了异常的响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你聚集过来,是一群强人。几柄马刀亮在你的面前,刀片上跳跃着很白很白的光芒。打头的是个麻脸大汉,他的鼻眼和嘴里都喷出很浓烈的酒气和野肉味。他瞪了你一眼说:“靠山吃山,留下过路钱!”你说:“世上的钱财不是谁一人的,谁花了才算是谁的。”你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几块银元,很慷慨地递了过去。
麻脸大汉接过银元,一个一个地敲击了一下,银元发出玲珑的响声,他喜得脸上的麻子都蹦跳了起来。他说:“这兄弟是个久出门的,识时务。”说罢挥了一下手,一伙人踏着草莽走进老林子里去了。
这一瞬间,你不惊不恐不喜不悲,你坦然无事一样,好像获得了表达自我的机会。你自觉很幸运,自觉很轻松。
你很想唱曲,于是你就放声唱开了:
想烂肝花想烂心,
找妹子费尽了苦心。
山对山来崖对崖,
阴曹地府里我也要找你来……
你唱的这是一首绝无仅有的歌,歌声很憨很野地飞过山峁,在清苍苍的空间如水的涟漪扩散开来。
如果是上苍的注定,无所不在的上天的安排,小女人听到了你遥远的呼唤,她和老狗都听见了,像跨越梦境一样,她呼喊着奔跑,奔跑是一发而不可节制的蹇音……
你和小女人和老狗从老北山归来,毛胡不在家,门是锁着的。
毛胡领了满堂媳妇逛砚儿川庙会去了。
踏着那条神话般的路,从宁州沿泥阳河溯流而上,两岸的山峦无法诠释的邂逅,排列起无言的对峙。行至十余里处,见西边的山峦断然南北分裂,空出一溜蓝天。如一种魅惑的激情,山缺口如琴音辐射出淙淙汩汩的水声。这条小河自这山谷底蛇行而出,投到泥阳河里。小河两岸以及河底是多层青蓝色本质的岩石,岩质细腻坚硬,是制作文房四宝之一的砚台的佳料。因此人们给这沟谷取名砚儿川,其实无川,是一条沟。沟里河南有一块台地,靠山建有几座庙宇,是活娘庙。
活娘庙诞生于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有许多佐证。她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携带着一千种风景和一千种音乐,把风景和音乐播种在这里。这里有了松柏、碧泉、流溪、绿丛和水声、风声以及众众的鸟语。传说她来时怀襟里撩着松子和柏子,从这山岭上握着枣刺枝遛下山的,松子柏子撒在了滩坡,长出了各种造型优美的松柏。滩坡的枣刺经她手捋了,从此刺儿是向下长的。她在风的乐声中,款款地落下山,坐化在山台上,神态端庄肃穆。于是这里有了庙宇,有了香烟,有了年年七月七的庙会。赶庙会的不仅是四方的乡民,活娘神名传遐迩,几百里地方的人都闻名迢迢赶来。看了夜戏,很难回家,就睡在庙院和庙外的草地上,一堆一堆的。一些浪荡野汉和一些轻薄女人,还有一些缺儿少女的女人,混在一起,就发生了许多风流事。第二年庙会情人相会,看生下了儿子没有。因这后来有人叫这里验儿川。
云很白,一朵一朵地在山头上开放;浪也很白,在沟渠里很欢地蹦跑;花很红,在绿丛里开放得如火如荼;鸟很多,给树阴里撒满了歌声……
乡里人都踏着如梦的路,有的骑着驴子,有的骑着骡子,富有的骑着马,穷人儿步行着,从四面山坡的黄土路上密集到这台上来,庙院外摆满了吃食摊子和卖花货的货郎担。美的女人和不美的女人都弄得粉面丹唇,穿了新衣服,都会在人群里卖弄风骚或不卖弄风骚。石女跟在毛胡身后,胖嘟嘟的南瓜脸子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两瓣硕大的口唇涂得殷红,细眯的眼睛上又画了弯弯细细的黑眉,很像毛画匠捏的泥娃娃。
“今夜里咱就不回去了。”石女说。
“不回去了。”毛胡说。
“夜里你给我种个娃,明年这天你来验儿。”
“你腿裆里膘厚道子深,别人够不着,我可够得着。”
“那你怎么给你小女人弄不住个娃。”
“那货是个看的货,只有漂亮样儿,是个彩女(宁州乡间把不能生养孩子的女人叫彩女)。”
石女的脸霎时成了青紫,白粉像飞尽了,大骂毛胡:“日你老娘,谁是彩女?”
毛胡自知失了言,忙用毛乎乎的笑脸赔情:“是她嘛,我还能说是你。”
石女遽然返身,从人堆里挤进庙院去了。毛胡也紧跟了进去。
庙宇的门向虔诚的愚昧洞开。石女挤入庙殿,很内行地跪拜,香烟仿佛自她心里腾起,渲染着她的祈祷和夙愿。毛胡俨然如周仓,直直地立在她身后,心里说:“给神烧香顶个屁,要娃还得向我烧香哩。”溘然他浑身战栗了一下,心里惊悸得很,他想起神是能知晓一切的,你心里想啥他都知道。他望了一下神台上的泥像,见那活娘娘神情端庄而又严厉,呈现出一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威慑,他仓皇逃窜了出来,突然他的圣器刻骨铭心地疼痛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他极懊悔自己的不慎和放荡,一种罪恶感使他惶惶地惧怕。
石女不知毛胡去了,她依然坚定地跪在神坛下,望着沉幽的香烟从很大的香炉里如云盘绕而起,塞满了整个庙宇,馥香熏人。她觉得这神灵悠荡于这烟云之中,神秘且博大,能为一切虔诚的信士赐福,有求必应。她跪得异常认真,心里只有活娘娘,胖肥得有些笨拙的嘴不住地吐出一串掉了标点符号的祈祷。她已虔诚入化了,周围拥拥挤挤的敬香者已被她排挤在感觉之外,她感到有一轮辉煌的光圈自活娘娘身背升腾起来,辐射出万丈光芒。她听到了活娘娘说话的声音,遥远而亲近。活娘娘对她说:“你心诚至极,我送你金童玉女……”
庙门的香烟溢出门窗,若魂一般氤氲在松柏间,若游若止,暧昧绵亘于神秘之中。钟鼓之声,唢呐之声,沸沸扬扬,荡尽了山沟蓄藏着的宁静与温馨,人声更是嚣于尘上。日光下,庙宇飘溢着淡淡的紫烟。
毛胡懒懒的,一脸的晦气,他逃出神灵感应的世界,在山坡的草滩上坐着,思索着那个不应有的邪念。突然他的眼前一片豁朗,山坡上姗姗地走来一个十分妖娆的少妇,脸孔上流溢着迷人的光彩,灵动的秀眸不住地用柔黑的眼波浏览这山野无尽的景致。她的步子迈得轻捷且矫健,像踩着梦的灿烂音符。她打着一把精致绝美的花伞,花伞在她的秀丽的头颅之上徐徐地旋转着,阳光也随着它旋转着,旋转出一轮彩色的风韵。
毛胡看得眼睛生疼,骚情从骨子里勃生出来,繁殖着野性的强悍,他起身尾随了那少妇,像企图行劫的匪人。山路上走着众多的人,毛胡已将他们置之度外或是旁若无人,他色胆霍霍,一直跟踪到庙上。在进庙院大门的时候,他在人群里贴住了那少妇,他将手偷偷伸进了那少妇的裆里,觉着那少妇快活地颤动着,使他产生了一种昏晕和沉迷。这种美感在他身上持续了一分钟,人流已涌进了庙院。
忽然,石女肥大的脸子堵住了他的脸子。石女说:“你野哪儿去了?找了半天找不见。”毛胡无心答她的话,嘴里不知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侧身冲了过去,不见了那轮花伞,不见了那个绝美的少妇。他找遍了庙院,没找着,觉得如梦一样模糊,空留他无尽的遗憾。
石女牵了他的衣袖又挤出庙院。他觉口渴,在一家瓜摊上买了一个西瓜,掂在手里,引了石女,蹲在一棵松树下,准备用刀杀瓜,突然,两只手如黑鹰直扑下来,抓起西瓜如掷一颗人的头颅砸下来,啪的一声,猩红的瓜瓤如脑浆四溅,污了毛胡和石女满脸满怀。你的堂叔母桃胡嘴女人冷冷地绷着面孔,眼里放射出凶凶的光芒。桃胡嘴女人恶恶地骂:“你这个日娘日奶的老嫖客,拐了个烂婊子飘彩来了,老娘叫你吃个求!”
毛胡给震慑得怔怔,极度地惶恐,一时间不知所措。石女如一只黑熊,翻腾起来,直直地扑向你堂叔母桃胡嘴女人。
“女人的敌人是女人。”这是谁的名言记不清了,大概是一位作家说的。石女以肥大的身块倾山般压倒了瘦弱的桃胡嘴女人,撕扯着你堂叔母的裤子。围看的女人或吓或羞地蒙了眼躲开了,嘴里叽咕着一串“啊呀呀,羞死人了……”的话儿。只有几个憨汉不避不躲,直直地站在那里,睁着公羊一样的眼睛,瞅着桃胡嘴女人干白的两腿。
你的堂叔母有女人败倒的斗法,双手抱了石女的腿,一口咬住了石女肌肉丰腴的腿腕,石女尖利地号叫了一声,用脚踢脱了桃胡嘴女人。
傻子满堂哇哇地叫着,从人堆里冲进来,张着垂着唾液的脏兮兮的大嘴,直嚷嚷:“日妈妈……母狗狗……咬……咬,咬我媳妇哩……”石女一见满堂,恐丢了脸,慌忙扫兴地跑去了。
夜戏终了。
戏台楼沿上吊着的大吊灯,一盏两盏三盏地熄灭了,黑暗充满了人们的眼睛,喧嚣如潮渐退了下去。
天空云挤着云,挤掉了星星和月亮。
庙宇,树影,都沉向黑色的骚乱。
人影如一群散乱的黑山羊,或是瞎眼的黑鸦群,在庙院里和庙院外瞎撞乱碰。之后都择地而卧,墙角、檐下、树底、草滩上都挤满了人,如云的睡意无法掩盖他们黑色的骚动。
毛胡和石女睡在一株很粗壮的松树下,身下铺着毛胡的老棉袄。他们是贴着树身睡的,周围也自然有不少人如牛而卧,自个儿自行做,谁也不管谁。黑夜蒙去他们的真面目,也给了他们黑色的庇护。黑乎乎的四下渐次响起了急急骤骤、粗粗细细、长长短短极富有诱惑性的哼唧声和窸窸窣窣的动作声,诱发着许多的后者。石女忽然想起毛胡今日撵着你堂叔母桃胡嘴女人赔情,气一下子在肚里膨胀得老高,说她要去撒尿,提了裤子气呼呼地去了。毛胡对石女没多大兴趣儿了,他心里一直想念着那个打花伞的女人。
蒙眬里,他感到一个躯体一耸一耸地偎向他,凭他灵敏的感觉,觉是一个女性的身子,他一下子搂住了那女人。首先他感到她是个温顺卑怯的女人,像一只猫咪蜷缩着身子,发出颤抖的哆嗦,黑暗中,他的眼睛极度地明亮了起来,仿佛他看出了她就是那个打花伞的女人,看见了她向他莞尔一笑的妩媚。
他的喉咙里已发出咕噜咕噜饥渴的叫声,他蓬勃的胡子也触到了她的脸上,她转动了一下,他的胡子在她的身上摩挲、撩拨着,他嗅到她的脸上有一种潮润、清爽和馨香的气息,他似乎看见了她脸孔上灿烂的笑容和红红如花瓣的芳唇。他骚性野悍地喷发,他狠狠吻她,觉着有兰花的芳香,他觉她在幽幽沉沉的暗色里,柔和地战栗着,身子里释放出漫漫泛泛的骚情,秀美的鼻孔里发出的哼唧声简直是一种音乐,使他丧魂落魄地战栗。他伸手抚摸她的肚腹,觉得她的皮肤像涂了层油脂,细腻而光洁。
他感动极了,他哭了,无声泪水滴在了那女人的脸孔上。那女人偏侧了一下头,像在默默地打量他,目光是极其美丽的。他的丰富想象富饶着他的感觉。月下奸淫小女人尸体的那种非常快感第二次又涌上他的全身,以至每个骨子眼里。
于是,他的灵与肉沉入了无可言喻的世界里……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踩破了毛胡的梦,继而是石女狂放的笑声。毛胡如遭了蜂蜇一样从地上弹跳了起来,在黎明色里,他愣住了,他看到一阵非常的情景,一瞬间昨夜那种美好的特殊的感觉荡然无存了。截然相反的一种要命索魄的感觉如雷殛一般地震撼了他,使他浑身疯狂地颤抖了起来。
那女人并不是打花伞的女人,是一个脏兮兮的叫花子,如一只垂死的母狗蜷卧在地上,头发如遭了踩踏的黄蒿蓬乱非常,脸孔上哪有什么粉色脂色的笑,是一团污黑得没眉没眼的烂番瓜,鼻孔边堆积着凝固的发黑的鼻涕干痂,鼻子里爬出两条浊黄如蚯蚓的鼻涕,爬过黑红色的嘴唇。毛胡心里一阵发恶心,肠肚里有什么东西蠢蠢地活动了起来。那女人翻动了一下身子,结满垢甲和绘满云图的破裤里裸露出了半截腿子啊,哪里是白腴光绵的腿呢?分明是皮癣如鳞如癞蛤蟆皮的腿子。
毛胡浑身战栗着,肉皮生起一层鸡皮疙瘩,发痒发疼。昨夜那种花馨一般的气息风流远远了,他嗅到了叫花女人破烂衣裤里漂流出来屁腥的臭气,肠肚里的蠢物如蛇一样爬上他的喉咙里,他再也无法控制,哇的一声,如青龙吐水一般吐出了一堆红红绿绿黄黄白白的东西,他顿觉无地自容,撒腿逃之夭夭了。
他的身后是石女的嘲骂声:“狗日的遭孽了,弄叫花子哩!明年来验儿来,保准给你生个小叫花子!”
石女以胜利者的姿态放浪狂笑之后,见人们都用怪异的眼光看她,便扭了下肥大的屁股,瞪了下牛眼,气呼呼地走了。她身后又是一片戏笑……
你并非追怀流年,也并非咀嚼往事,你只是忘记不得你父亲的遗愿。
你梦很多,每个梦里都看见你父亲忧悒的眼睛给你说话,话很简单且明了,是你听得烂熟了的那句话,但这话一次一次地加重分量,使你感到了负荷的沉重。
你望见你胖得没了脖颈儿的碌碡女人,心中涌上了无限的惆怅和失望。她愈来愈肥胖,眼睛成了两条细细的黑缝儿,厚重的眼皮里挤出两束弱弱的光芒。一次你见她坐在场上的碌碡上,肥大的屁股把碌碡盖得严严实实,娃们喊叫:“碌碡婶的大屁股确实能盖住两个碌碡!”你哭笑不得,她的屁股确实能盖住两个碌碡哩。
碌碡女人出奇的肥胖,给你完成你父亲的遗愿造成了很大障碍。她躺在炕上,肚腹突兀起一座高高的山丘,使她的所在高深莫测,尽管你的圣器发达得超人,但还是鞭长莫及,怀不了孕。
每月经期,碌碡女人都流艳红的血潮,你绝望了。
绝望就是希望。你在数天之后,坚毅地从绝望里走了出来,这是因了一梦的启迪。你在梦里迷怔怔地漂流,溘然听见一种声音呼唤你,你侧耳细辨是你父亲的声音。你父亲说:“绪儿,一男占九女,你可娶小嘛……”你一梦醒来,茅塞顿开,眼睛亮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