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山塆,你眼前豁亮了许多,一片坦荡的九顷 ,滚动着谷物黄色的成熟,像一幅烂漫着色情情调的油画。风在树间招摇鸟儿们,给这川间引出时骤时歇的鸟啼。走到川里,你惊骇地看见一个汉子拽着一辆老牛车,牛车上装着山丘一样的粪土,在新犁过的地里前行。车后留下深深的辙印和深深的脚窝。你惊骇得立眉瞪眼,世间竟有这般力过壮牛的奇人!哦,这一定是驰名宁州的雷天顺,你的老岳丈!你见他紫红色的脸膛上滚下豆子般的汗珠,牛一样壮实的身子散发出热辣的咄咄逼人的气息。你如入了童话城,遇着食了九牛二虎的大力士,你觉着神乎其神,无法想象得出他竟有这般大的力气。你回忆着毛胡给你讲的有关他的神话般的故事。毛胡说他去年去北阳镇赶集,回来时和雷天顺同行。一伙人走到吴家峁,坐在一家打麦场上休息,雷天顺摸着屁股下的碌碡说:“这碌碡石料不错呢。”主家在一旁笑了笑说:“人都说你雷天顺力大无比,你若能将这碌碡抱回你家去,这碌碡我就不要了。”雷天顺一听霍地站起抱起碌碡,挟在腰胯,一气儿从吴家峁抱回九顷 ,行了五六里路。
你为你有这样超人的岳丈,感动得无所比拟,你觉得你生命里有了辉煌的东西,别人是无法获取的。
可你的岳丈见了你,并无甚亲热的显示。午间,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客房里,压得那把太师椅无力可支的痛苦。他对你说话,眼眸并不看你,脸孔冷得有着铁的质感,脸孔的线条很粗硬,像石匠斧凿似的。你敏锐地觉察到他眼眸里没有你,你心里很屈辱,你没有了看他狼吞虎咽气壮山河的吃饭的英雄气概的兴趣,你回到屋窑里象征性地吃了饭,便领了你媳妇回你家去了。
夜里,你又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你媳妇不再是嘤嘤地哭了,她破口骂你:“哪家婊子倒尽了你的阳水,亏害你这老娘来了。”你无话可说,也无恶语还击,你自觉理亏,便默然地下炕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是另一个世界,月亮的清辉,从清阔的天际流泻下来,荡漾在灰灰的庭院上。墙外老槐树的叶影浓浓地落进院来,在地上微微地摇动,浮泛着夜色的幽穆。你听得见北阳河夜潮澎湃的声韵,像冲击着你心的岸壁,使你依然地不能平静下来。你见屋窑里的灯红豆一般地亮着,你父亲和你母亲都没有入睡,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你虽未听清他们的话语,但你感觉得出他们是在伤情悠悠地说你的病。在你父母的眼里,你是个关系到两个姓氏门第后继的非常人物。他们忧心忡忡,不能寝食,你是理解的,可你无法排遣他们的忧虑。
溘然间,一种声音打断了你的幽思,你见两只绿绿的眼睛在院墙上闪耀,是你家老猫虎踞般地蹲在墙头上,向你心灵传递生命感悟。老猫说:“主子,你完全是心理障碍,治这病求活神仙也无济于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理你懂吗?”说罢,一耸身子,在夜色里画出一条黑色的弧影,不知去向了。
老猫给你指点迷津,你顿悟了这其间的奥妙,你欣然回到老窑里,你媳妇在梦里仍在骂你……
终于在深秋,你又重去北山。你眼里盈满怪兽一般的山岭,山林飘摇着零落的叶子,酝酿着死亡的气息。你无一点悲秋之感,甚至有美景如斯的感怀。你丰富着你的想象,想象莫名其妙的滑稽,她穿一件红红的小袄儿,像枝山里野花的风景,艳红地燃烧着,很自然,很朴实,让一切的陈词滥调都发霉。
她在篱笆墙外,有种寂寞索然的神情,夕阳里,红袄儿飘着火的烟花,像在焚烧里不动神色的安详。她阴郁的眼光直直地瞄着山下弯弯的山道,像下意识寻觅山道上奇迹的出现。当她眼光如疾疾的箭镞射中你的时候,她像去捡拾猎物般疾速跑向你。你望见了红红地她如你的想象,使你心里涌过一种无前的激动。
她迎你而立,憨憨地笑着说:“我昨日梦见你来了,真的很。今日一天心神慌。”你说:“我不知咋地想你穿着红袄儿,你真的穿着红袄儿。”她接过你的布袋子,领你进了篱笆院。她说:“我大前季死了,我男人埋了我大,到定边驮盐去了。”你喜出望外,这一方天地只有你和她了。
她给你做了猪肉,烙了饼子,你吃得香香。她说:“大死了,那头猪宰了待了客,这猪肉就是杀的那猪。”你听说是那猪婆,一种强烈的反应使你强烈地痉挛起来,筷子挟着的肉片落了下来,沉重地砸在炕上,你仿佛闻到那咚的打门声,如雷霆一般的轰隆,使你差点晕倒。你的肚腹稀嘭嘭地发胀,胃里的食物向喉咙眼涌,你想呕吐,可你没能吐得出。她慌了,问你:“咋的了?”你说:“别提那猪婆了,我吃不下去了。”她自知失言,忙收拾了饭盘,叫你睡下歇一会儿。
晚里,她关好了门,上炕来,对你说:“你的病是我给你得的,我一定要治好你这病哩。”说着她在红旺的灯光里,当着你的面儿脱衣服,像揭去塑像上的蒙纱,样子很轻盈,衣服款款地落下,像蜕壳的蚕娘儿,亮出白胖胖的裸体。你的目光邪淫而贪婪,你伸手去抚摸她滑腻而丰富的肌肤,刚一触及,你的手指急骤地抖动了起来,浑身觳觫不止。她见你这怯丧样子,忙说:“怕啥呢,这世界里只有我和你,那打门的猪婆早被杀了,连个猫儿都没有。”说着她给你脱起衣服来,边脱边抚摸你的身子。她钻入你的怀里,你感到她的律动,一股山莓的新鲜气息撩得你惴惴不安。
她没有在你力不从心时,强行和你做那圣事。她偎在你怀里,毫无羞耻地给你讲述她和她姐夫的那事……姐夫是个贼胆。去年秋里,她去姐家,姐夫就贼眼溜溜地盯她。姐知道姐夫的贼心,时时监视着他,姐夫是个教书的,白白净净的脸孔,一派的风流倜傥,姐夫躲着姐,用淫邪的目光看她,用甜津津的话语挑逗她,撩得她心儿也生痒痒。可姐很警觉,使姐夫的蠢蠢欲动无法施展。夜里,姐叫她和自己睡在屋窑里,姐夫和她的小儿子睡在客窑里。姐夫情火熊熊,在夜里是无法安睡的。他鬼模鬼样地到院里,像鬼魂在院里无有声息地游来游去。天空有贼亮的星星,像姐夫的眼睛。夜色蒙蒙眬眬,使白光光的院呈现出淡淡的微明,夜空里布满淫恶的毒素。姐夫勇敢而忘我起来,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姐在梦里踽踽独行,她梦见一枝盛开的什么花,正开得很旺红,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过来……姐在梦里看这无名花遭劫的时刻,姐夫贼偷鸡似的爬上了炕,用一只手揭开了她的被子,姐夫没顾及观赏她的优美裸体,这是姐夫后来后悔不已的,就山倾般地爬上了她的身子。她知是姐夫,不敢出声,为了这绝对的秘密。姐的手从梦里伸出,狠狠地拧掐姐夫的屁股,姐夫沉入了另一种世界,丝毫没感觉到拧掐的刺激。事后姐夫才知自己的屁股少去了铜元那么大的一片肉皮……
此时,你受了这故事的感染,得到了强大的启迪,仿佛这故事氤氲着性的律动,使你的圣器不知不觉间立了起来……你成功地进行圣举。你和她紧紧地合二为一,向甜蜜昏晕的迷境沉去……
你家几只无家可归的眼睛,终于有了栖息的所在,落在你女人(不称媳妇了)凸隆的肚腹上,如活跃的鸟翅,内容不再悲怆和绝望,而是神圣的期盼和欣悦。你女人挺出极突出的肚腹,很是骄傲地在人前走来走去,特别阐明她的荣光和显赫功勋。你的记忆总是如此活鲜,记得你从北山去又归来兮的那晚,你女人的脸色还是铁青的,像一块冷冷的钢板。她一如既往地卷了被子,背过身子独占另一方领地。你也很沉默,沉静得如前一样无能无力,你女人在沉默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后,捂着脸嘤嘤地哭,很明亮的泪珠从颊上如豆滚了下来。这时,你用你和北山的那女人那美好的回忆调动你,你像历史特权赋予你使命一样,用一种坚硬的勇猛地撞击了一下你女人的梦,你女人在一瞬间悟觉你男子汉伟力的重现,忙转过身来,脸上开放出一朵笑容,狂狂地抱住了你……
那一夜,老窑的灯没有熄灭,结出了一朵很大的灯花。你女人给你说了半夜话,说你家猪婆下了十二个猪娃,说你家母羊一胎生出三只羊羔。说得自家没什么了说邻家的事,说假凤凰家的满堂媳妇生了个猴样的怪物被拐子刘埋了,说桃胡嘴女人和毛胡钻在烂柴窑里胡整给你堂叔堵住了……
你母亲半夜里去茅房,听你和你媳妇说话,便踮着小脚走近老窑,在窗外听房根。听得你母亲掌心都生痒,没防撞响了窗外放的铁锨。你媳妇说:“有人。”你说:“哪会有人,这院里除了大和妈,还会有别人?”你母亲怕儿子和儿媳知了,就踮脚猫一样悄悄走了。
你母亲给你父亲说了你和你媳妇的这事件,你老实得像个石头人的父亲,不会笑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激动。
第二日,你早早地听见你父亲从窑里牵出了黑叫驴,你听见你父亲哼着很粗糙的曲调,这是你第一次听见他哼曲,不容你忽略和不动心神的,你父亲哼曲等于石头人说话,是惊天动地的。你母亲给你父亲的怪异现象也感动得无所事事,小脚点地在院子撒了半院谷子,喂养公的、母的、肥的、瘦的一群鸡,惹得老槐树上的麻雀如落叶一般地飘下来。你母亲嘴里叨咕着什么,声音太小你没听清,但凭你感觉,好像是说喂肥了宰了给孙子吃,或是对母鸡说快多下蛋,给孙儿吃哩,总之,是关于这方面事的。
一日,你女人腆着肚腹,站在大院外,听着老槐上结满的鸟歌,眺着远方山头上的树影如狗如马的图画,心里一片爽然的惬意。你的堂叔打着嗝儿走了过来,黑瘦的目光恶毒地在你女人肚腹上绕了三圈,这黑瘦的目光像一股阴邪的毒气,使你女人肚内的胎儿旋动了起来,你女人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眼目昏眩,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你女人的晕倒,惊破了你家祥和的沉静,带来了一个恐怖的消息。你母亲气喘喘地从屋窑里跑出,立刻换上一副骇异的脸色,慌忙扶回了你女人。你父亲忙去了陆九少家,用黑叫驴驮来了陆九少,陆九少说:“不怕的,是受了刺激昏晕的,需要静养,要吃保胎药的。”你父亲随了陆九少去买药,你母亲到三圣庙又烧香去了。
是春天了。你女人坐在老窑的窗前,望着墙外又生绿叶的老槐树和南边隐隐约约的绵亘着的远山;北阳河訇訇的春潮声哗哗地随风流来,使她很受感动,她要去外边开开眼界。她腆起十分累赘的大肚子,刚走到门外,迎面来了一位黑瘦的长须老人。老人看了她几眼说:“媳妇,你将有大福大贵了,是你男人梦里截了替身的那个水鬼,他来世报仇,他将败尽你家千亩田园的。你若信服老翁,老翁给你画一道符,你埋在你老窑的窑角里,会管束住他的。”你女人用一块银元酬谢了老人,收了老人的符,偷偷埋在了老窑里的墙角里。你女人心灰极了,将这事压在肚里,没敢给你家任何人说,包括你,这事永远在她肚里,使她永远心无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