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下的老户人家里,即便没有特别显赫的来历,也会有与其相应的传说代代流传。纵然那些屡被视为奇特甚或滑稽的故事在外面不至遭受奚落,却也会作为一种颇具人气的“笑话”被人们记忆下来……
我考上大学那年,在为早已亡故的父亲所做的大概最后一场法事中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亲戚们难得地挤满了我家宅院,有一位舅父,他的大女儿嫁给了从东京大学法学系毕业的官僚,便问道,你也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可喜可贺,不过,你读的是什么专业呢?我回答说是文学系。他便露出失望的神色,表示“那么,就别指望找到正经的工作啦……”。
然而,平日里稳重老实的母亲那时却回以这样的话,使得只希望将来成为法国文学研究者的我为之忐忑不安。
“假如找不到工作的话,那就当小说家吧!”
在一片寂静中,母亲随后的一句话却引发大笑,化解了先前的紧张。
“说到小说材料,都塞满在‘红皮箱’里。”
这“红皮箱”正是我家奇特且滑稽的传说。家母这番话,更是让近亲们大笑,于是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当我三年后确实失去前进道路上的目标时,便尝试着写短篇小说,其中一篇刊登在《东京大学新闻》(〖注〗 1957年5月,大江健三郎将由剧本《野兽们的叫声》改写而成的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投稿于校报《东京大学新闻》,获该年度的五月祭奖,从此以学生作家的身份正式开始了作家生涯。)上,于是得以作为小说家而生活下去。也就是说,这一切是在母亲“笑话”的引导之下发生的。在这个故事里,“笑话”这个词语虽然再度以不可一笑了之的方式出现,我却希望只将其视为陈年旧事。
2
这几年间,每当新年伊始,妹妹亚纱都会与内人千樫互贺新年,只给我留下几句口信,现在却指名让我接听电话:
“妈妈去世已经十年了,今年是遗言中……由于这是妈妈让我记录下来的口述内容,也不知道这笔记是否具有法律效力……说好要把‘红皮箱’交给你的年头。假如等到妈妈的忌日十二月五日那天,就会因为临近年底而忙碌起来……夏天要去北轻井泽吧?不如今年不要去那里而到四国的森林来,怎么样?来取那只‘红皮箱’。你没忘记这件事吧?最近,报纸每月一次的专栏什么的,好像很长时间完全见不到你的小说了……”
“对啊。使用‘红皮箱’里的材料,也许可以把‘水死(〖注〗 在日语中,水死有淹死、溺死的语义。)小说’接着写下去。由于这个缘故,不知是母亲还是你,定下了死后十年这么个延期交付的期限。”
“那可是妈妈的意思呀!虽然那时她的眼睛不太能看得见了,懒得写东西,可是头脑却很清楚。她估计自己死后,哥哥连十年也活不到。毕竟我们家有男人短命的家族遗传……
“刚才我说年底会忙碌起来,就像我为哥哥的旧作而联系千樫嫂子时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我要资助一些年轻人从事戏剧演出。与此相关联,该说是商量呢,还是请求?我想与哥哥深谈‘森林之家’的事。不知道哥哥是否可以一面调查‘红皮箱’里的东西,同时在‘森林之家’住上一段时间呢?也是因为得到千樫嫂子的同意,让剧团那些年轻人使用过的缘故,屋子里目前通风良好,其后他们也会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红皮箱”,还有“水死小说”。接到电话那天,我虽说已是老人了,却依然被仍存留着的小说家那种昂然所攫取!阳光高照期间,我便回到工作室兼卧室,拉上窗帘,躺卧在床铺上。由于我早在学生时代就开始写小说,便有人奚落说,连像样的社会现实体验都没有,这个小说家恐怕很快就要走投无路,或者图谋像最近的年轻作家那样来个奇异的大转变吧。尽管如此,我并没有退缩不前。如果时机成熟,我就去写“水死小说”。我为此反复磨炼,借主人公“我”这第一人称开始写那个故事,任凭水底的水流带着我浮起、沉下,最终,说完了故事的小说家,被猛然卷入漩涡之中……其实,我从尚未通读一册算是小说的小说时起,就经常梦见自己的“水死小说”中的场景。反复出现的梦境源头,是我十岁时的少年体验。然后,我二十岁时,从某位英国诗人的诗作中(还附有法文版)刚认识“水死”这个单词,虽然连短篇小说都不曾试写,那部“水死小说”却已形同确定。
然而,实际上我从不曾开始写作那部小说。坦率地说,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为此进行磨炼。而且,即便当时我感觉到作为年轻小说家的自己不知能否存续下去的危机感,却在根本之处抱持乐观态度,相信自己迟早是要写那部“水死小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在不太晚的时候着手为好,可我又以“还不到时候”为由制止了自己。倘若能够轻易遁入“水死小说”,那么写作这部对于当下的自己来说很有必要的小说时所感受到的困难,以及竭力超越这一切的苦楚,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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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一次,我曾开始写“水死小说”,那还是我三十刚出头的时候。当时我写了《万延元年的Football》(〖注〗 1967年1月,大江健三郎开始在《群像》杂志连载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Football》,至同年7月结束,9月由讲谈社出版单行本。作者时年32岁。),认为自己的磨炼取得了相应的成功,便想到用“水死小说”试着检验这次磨炼的效果。我将小说开首那一章以及与此同步的一些文字素描,寄给住在四国森林里已年逾六十的母亲,并在另附的信函里表示,希望妈妈让我打开她在上海旅行时买回来的那只“红皮箱”,查阅续写这部将家父置于中心的小说所需要的资料。然而,原本最早说起“红皮箱”中塞满了小说素材的家母并没有直接回复,连小说的草稿也没寄回来。无奈之余,我断了继续写下去的念头,却于翌年夏天,在愤懑的驱使下,发表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注〗 1971年10月,大江健三郎于《群像》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在这部作品里,我将家父与孩童时代的我本人甚至连家母,都予以讽刺画般的处理。
与家母一同生活的亚纱寄来了明信片,上面写着:“相较于哥哥在小说结尾处写的妈妈那些冷言冷语的台词,妈妈以更激烈的言辞批评了你,说是我们只能与古义(我的惯称)断绝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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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我的家庭里诞生了头盖骨缺损的长子,实际生活中的这种困境,后来却为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带来了新的转折。长子阿亮在同残疾斗争中成长的经历发挥了媒介作用,千樫与四国老家恢复了交往,我也自然而然地同那种平稳的家族关系联系在了一起。不过,关于我的“水死小说”序章和卡片以及“红皮箱”,家母却没有从自己口中说出分毫(她曾对我妹妹感慨地说起自己的想法,说是“古义在峡谷里生活的少年时期,钻进了非常危险的地方,由于我是歪扭着把他给拨弄出来的,所以他的人格也受到了扭曲”!因此,这或许是她不想重复教育上的失误),直至九十五岁去世时,家母一直都是如此。留下死后十年再交给我的安排后,家母过世了!
尽管如此,我从不曾怀疑自己不久后将写作“水死小说”。不过,若问起我曾否将“水死小说”强行置放在我生活的不同时期的正面,那便是或于某个时期我独自一人旅居海外期间,或是在我一直敬爱的某人死去之后,回想起来倒是确有这样的例子,却从不曾让我坚持开始写作新的文学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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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母亲死后十年之际,我被亚纱告知将“红皮箱”交给自己的时刻已到,于是在我来说,一直悬而未决的“水死小说”除了重新开始写作外,已经不能再有其他考虑。而且,事态发展至此,我意识到,迄今为止其实早就在缓慢地做着这个准备了。不仅家母原本保存下来的资料,就连我寄送给家母的“水死小说”序章和卡片,也在亚纱打算交给我的“红皮箱”里。倘若说起重新开始写作已为悬案的“水死小说”的伎俩,恐怕此前作为小说家的人生习惯已经积累下来了。这种想法,与我作为小说家的人生临近终结的想法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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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重新开始写作“水死小说”,我要去接收“红皮箱”。促使我实施这个计划的变故也出现了。我的住处位于武藏野台地顶端的高台,从西边走下坡道,这里曾是湿地地带的区域,以运河为轴线做了铺整,为相继建起的大型公寓里的居民铺修了自行车专用道。
我也曾于七十出头那段时期写过一部小说(〖注〗 2007年11月,新潮社出版大江健三郎的长篇小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作者时年72岁。),在小说的开首处写了我领着身有残疾的儿子前往那里步行训练,随之邂逅了意想不到的人物……倘若新小说的开首处,是我再度行走在自行车专用道上从而邂逅了新朋友,假如果真这么写下去,便有可能遭到悯笑,被人们认为这是老作家依然如故的自我模仿。然而,对于像我这样过着封闭生活的高龄老人来说,偶尔与外界接触的场所自是受到了限制。
初夏的一天早晨,我把运动机能在近几年间加速衰退(抑制癫痫发作的药物也增大了用量)、步行训练开始困难起来的阿亮留在家里,独自一人出门步行。节奏沉稳的轻盈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后来者快速挨近并超越我之后走向前方。身材小巧的女性将脱色为暗茶色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结,身着浅米色衬衣和相同颜色的棉质长裤。柔软且泛着光泽的薄薄布料不见一丝皱褶,恰到好处地吸附在尤为小巧的屁股至大腿这段部位。在肌肉结实却不僵硬的双腿支撑下,浑圆屁股的上翘部位柔和地摆动着。姑娘很快就与我拉开了距离……我缓慢行走着,先前从视野中消失了的姑娘正在设有单杠和长椅的小小广场上做着体操。她平静地向前伸出一条腿,然后沉下腰身静止不动,接着收回这条腿并伸出另一条腿,如此转换反复。在她超越我往前走去时,我瞥见这姑娘是个圆脸,其实却是白净的般若(〖注〗 般若原为梵文praj之音译,智慧之意。日本能乐中表示嫉妒和愤怒之女鬼的面具也叫般若,脸型瘦长、轮廓分明,作者借此表示此脸型较之胖圆脸型清爽、优美。)型侧脸(我曾读到日本的美女分为多福(〖注〗扁平、圆鼓之女人脸型。)和般若这两种脸型。运河的流水声响亮起来,是因为那里开始出现浅滩,加上支撑着小田急线铁路桥的结构体就覆盖在头部上方的缘故。不过,我的眼神却被河面上发出其他水声的动静所吸引,脚下则继续往前走去。
然后,我的头部突然撞在堵住前行道路的长明灯灯柱上!从面部右侧至外眼角显现出的紫红色内出血痕迹,竟然留了四五天。就在我眼睛昏花、危险地仰面而倒之际,却被人从背后准确且柔软地抱住。我的两腋下被有力的臂膀环抱,屁股则坐在纺锤形的基座上。我觉察到那基座的温热,那是某人的一条腿,我还觉察到自己的后背正被柔软的胸脯支撑着。我设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将手臂扶在刚刚撞上的长明灯灯柱上喘息,却从耳边传来了自己的呻吟。
“先生,请重新坐在我的膝头上。”一如姑娘用发音匀整、平静的声音向我招呼的那样,眩晕中的老人重又恢复到先前的姿态……
虽然如此,经过一段时间(相当于阿亮从中等程度的发作中恢复过来的时间)后,我从姑娘越发温热且汗湿的那条腿上立起了身体。接着,当我正要向姑娘致谢之际,她开始问道:
“您经常遇上这样的事吗?”
“不,不是那样的。”
“假如经常遇上,那可受不了啊。”她露出像是三十近半的人常见的从容表情说道,然后面泛微笑。面部肌肉仍因疼痛而痉挛不止,我根据自己已能把握的情况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上面是小田急线经过的地方,因而比较昏暗,长明灯的灯杆下部……
里面好像安装了自动转换照明的装置……
宽出来很多吧?而那上部却奇怪地又细又长,所以刚才没有看到……
“加上我来到灯杆旁边时,只顾注意水里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声响,就一面看着那边一面行走。现在正向对岸那边游去的这群鱼,还在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那是四五条体形漂亮的雄鱼在轮流追逐一条雌鱼。正是鲤鱼产卵的时节吧。我们乡下老家的河里没有这么大的鲤鱼成群游动,因此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迷。当猛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撞上灯柱前的那个瞬间了,要是年轻时,虽说这么近大概也是能够躲闪过去的。”
“……您用语言作了准确说明,这大概也是职业习惯吧。”说了这句话后,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试图让自己了解,出了什么事竟至坐在了女性的膝头上,却还是很可笑。”我再次表示了谢意,“实际上,是因为过于疼痛而无法站起身来,失礼了,谢谢你。”
“万幸没有撞上太阳穴。不过,您额头的边缘处好像渗出血来了。您还是早点儿回去冷敷一下才好。”
然而,当我向着平日里作为折返点的、横跨运河的桥梁走去时,姑娘却合着我的速度开始行走。于是,我醒悟到先前姑娘超越我之后,在小广场确认是我,打算对我说些什么而追赶上来,却遇见桥下发生的古怪之事,便以帮了我为机缘,想要继续交谈下去。
“本来该先问候您的。”
“不,不,这是因为我的头突然撞上灯杆的缘故。”我如此说道。
她注视着我的表情,继续说:
“我是穴井将夫的‘穴居人’(〖注〗 原著中,作者极有深意地在“穴居人”三个汉字旁标注源于The Cave Man的片假名ザ·ケイヴ·マン,读者可以由此联想到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18世纪)、《古兰经》(7世纪)和发源于以弗所的基督教故事(5世纪)中的相关描述。)剧团的演员。听说穴井很久以前就知道先生了。好像剧团创建伊始,就通过信函向您提出请求,希望把先生的初期作品改编为话剧,并得到了先生您的厚意允诺。在那之后,《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戏剧版演出成功并获奖,这对于剧团来说,真是莫大的光荣。以此为契机,我们‘穴居人’剧团目前已把根据地转移到四国的松山,要再次推进把先生作品改编为戏剧的计划。亚纱提供了很多帮助,以致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将重新演出,我也有幸参加表演,剧本里出现的Unaico指的就是我,我叫髫发子(〖注〗 髫发是指将小童的头发束在脖颈处,或是将小童的头发剪至脖颈处。髫发子的日语发音为Unaico,代指留有上述两种发型的小童以及元服后的少年)。”
“如果是那样的话,内人也曾告诉我,她从亚纱那里听说过此事。”
“我一直在考虑,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拜会先生。这次也是因为其他事来到东京,借这个机会,我请求亚纱帮忙,她就告诉我,一旦正式预约会面,您会觉得麻烦,更是由于您到了这种年岁,不如装作偶然邂逅。她告诉我,您经常在附近的自行车专用道上步行--虽说不是每天早晨都如此--因此埋伏在那里就可以了。亚纱为此还向千樫确认了时间。当然,她没有具体打听您哪天会在这里步行。我这第一天,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说到这里,她再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于先生来说肯定是不幸,一头撞上了灯杆。由于出了这件事,在我来说,真是幸运……”
我选定的路线,是经过前面的桥梁,走到运河对岸铺有黑红两色沙子、又有弹性的柏油路,再折返回出发点。姑娘说着话跟了过来。我的眉毛和耳朵间的皮肤以及额头处的皮肤,各肿起一个小瘤并伴有痛感,也都发起热来。因此,基本上我只是一个听她说话的角色。
“其实,我从亚纱那里听说了这么一件事。今年夏天,先生要返回阔别已久的故乡,这个计划已经正式确定下来,就住在‘森林之家’里。亚纱说是想先把那里大扫除一下,还问‘穴居人’剧团的年轻人是否可以过来帮忙。大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工作,在一同大扫除的那一个星期里,听说了您要返回故乡的原因。令堂去世后,亚纱代为保管遗物‘红皮箱’。今年是令堂去世十周年忌辰,她要把‘红皮箱’交给先生,说是哥哥将使用存放在箱子里的资料,着手写作已为悬案的‘水死小说’。就像题名显示的那样,似乎是从流经峡谷的河流发大水……
那是在说洪水吧?……
开始写起,她说您想借回到家乡的机会,开展像拍电影时找外景的那种调查。亚纱表示,穴井将夫熟知哥哥的作品,实际上也创作了以其为素材而改编的戏剧,假如他能够协助哥哥调查的话,对于双方来说不都很合适吗?
“亚纱说,为了特别表现出父亲水死那天夜里的现实感,要让舢板也出现在舞台上,是与父亲抓住峡谷里的河流涨水的机会乘坐其出门并死于水中的那条舢板相同大小的舢板,她认为这样做自有其意义。她还表示,不仅仅是大扫除,剧团那些年轻人还可以很好地为她完成这种体力加脑力的工作吧……
“且不说将夫怎么想,我们这些年轻人是否具有如此能力,这是值得怀疑的,不过(话虽如此,姑娘自己却又表现出有能力担当的神色),我们都非常高兴。我所说的情况,您从亚纱那里听说了吧?”
“我会在‘森林之家’住上一段时间,除了亚纱一直保管着的、我年轻时所写作品的那部分序章和卡片,还要调查与父亲有关的资料,然后在当地研究小说的细节……在电话里是和亚纱说过这个计划,但是没有你刚才说的那么具体,不过,‘穴居人’的情况也曾听说过。”
“‘就算运气好,你见到了长江先生,也不要强行提出要求。他那人一旦不接受,就会变得难以打交道……’
出发前,同样熟悉我性格的穴井将夫担心地对我这么说。我在想,那就只向您传达我们‘穴居人’共同的心愿--大家都希望事情能够顺利。
“即便只能与您这么说话,也让我感到,那根灯杆处发生的变故,真是给我带来了好运。”
在自行车专用道与汽车通行的道路交错的地方,我和姑娘在禁止车辆通行的铁管栅栏前停下脚步。我将从那里上坡,回到位于高台上的家里。我捂着明显红肿起来的耳侧和额头,向姑娘说了这个意思:
“桥梁连接着这条运河的两岸,可以行走……对另一些人来说,还是跑步路线。说到偶遇,则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从前方走来迎面相遇,再就是自己被从后方超越或超越前面的人,仅此而已。假如你从对面走来,认定我是你要找的人,我想即便你跟我打招呼,我也会置之不理错身走过。如果被对方从后面追赶上来,我越发会有压迫感,恐怕仍然无法做到和蔼可亲。先前撞在长明灯的灯杆上,是个富有意义的变故。能与你交谈,我也觉得挺好。那么请你转告亚纱,关于这件事,让她给我打电话。”
说完这些话后,我正要移步往上坡路那边走去,姑娘渐渐显现出好像与此前不同的神态(与其说是因我而起的变化,毋宁说是被她自身的思虑所牵扯),突然发起愣来,她问道:
“……我想请教另一个问题,听说长江先生的恩师是法国文学研究者,曾翻译过十六世纪的大部头小说(〖注〗大江健三郎的恩师渡边一夫为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法国文学专家,曾翻译巨著《巨人传》。)吧?说是书中有一段插曲,有人借助很多条狗,在巴黎的大街上引起很大混乱……”
“嗯,是有,那是拉伯雷题为《巨人传》里……确实是大部头小说……《庞大固埃》的第一卷,这个巨人国国王信任的一个家臣,也就是巴汝日,因向贵夫人求爱遭拒而恶作剧。他找来一条正在发情期的狗,用好吃的食物喂养它……让它精力充沛,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其后杀了那条狗,从它的胎内取出某种东西,将其细细研磨,装在上衣口袋里外出。然后,他把这些粉末撒在刚才说到的那位贵夫人的袖口和礼服的衣褶等处。于是,很多公狗云集而来,向贵夫人飞奔而上,使得贵夫人狼狈不堪。说是有六十万零十四条以上的公狗围上来……”
“此前被杀的狗大概是条母狗吧……究竟从它体内取出了什么?”
“这可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对刚刚认识的年轻女性……说得出口的话,不过,”我确实感到为难,又回想起六隅先生那得意和愉快的口吻,就对她说了翻译文本那些详尽注释中的一个解释,“那是母狗的子宫。说是从古希腊时代起学者便知晓其功效,中世纪的魔法师亦将其用于春药……”
姑娘沉默不语,颔首示意后默然离去。我觉察到自己正欣赏着这种奇妙的滑稽,甚而泛起一种心情,觉得可以接受她们那个与亚纱的要求相同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