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2)
孙姨娘本就生得婉顺,这会子又低眉顺眼轻声细语的,一张细白的脸上微带红晕,鬓边一支镶了两点翡翠的喜鹊登梅簪子碧汪汪地晃着,削肩细腰倒把大老爷看得有一瞬间失神,只道一转眼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这孙姨娘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且向来温顺可心,自己怎么些年来总偏帮着大老婆叫她受委屈,也不见她有分毫怨言,不由看着她的眼神也软和了几分。
又见她一转身自身边的丫鬟手里接过花瓶,这才看见秋棠,只觉得眼生。
“怎么你屋里来了新丫头?”
这里早有小丫头捧了只蓄了清水的青瓷花瓶进来,孙姨娘径自将红梅取出插上,听见大老爷问话也只淡淡一笑:“老爷这话倒奇了,我屋里的丫头通共不过三两个,哪里能有新的来了?她是大姑奶奶身边的人,因过来寻我说话,便一路同来。秋棠,还不过来见见我们老爷,这两位是我们家大少爷和二少爷。”
秋棠红着脸上来,大老爷见她生得不俗,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见她一双眼睛坦荡荡的并无媚态,是个本分孩子,这才略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孙姨娘又将方月环当日说给大太太的话给大老爷说了一遍,诸如此女出生良家自幼乖巧,又得亲家老太太青眼一直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从不曾出去之类,只略去了亲家老太太已经将她给了姑爷这一段,这里秋棠方又前行了几步给两位少爷请安,方跟着孙姨娘出来,二人自回去孙姨娘屋里闲话不提。
这秋棠自小在家里,除了爹和弟弟,从未见过什么男人,后来到了黎家又是伺候的老太太,除了黎家的老爷少爷,更加一个外人不见了。那黎家大少爷,也就是方家的姑爷,如今已年过三十,不知是不是自幼读书不大活动的缘故,人长得瘦小不说,背还有些佝偻,她自是看不上的,如今见了方家两位少爷一个高大挺拔,一个朝气俊秀,便不由红鸾心动心里羡慕起来,自孙姨娘屋里出来, 便一个人躲在花园里想心思。
谁知一不留神竟与人撞了一跤,听得对方哎哟,又听见有人数落她,也顾不上自己也跌疼了,忙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搀扶,又一叠声地赔不是。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这么不小心,我们姨娘这身苏绣的裙子可才上身呢,弄坏了你可赔得起?”
“荳儿,人家不是有意的,你何必拉扯出这么一通有的没的?看看,多俊的丫头,给你唬得不轻。”
那被撞倒的女子却并不生意,反倒拉起秋棠的手温言软语,秋棠匆忙间抬头看她,却见她瓜子脸双眼皮,黛眉玩玩美目含情,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是个标致的美人,又听那丫头唤她姨娘,忙连连告罪。
“秋棠毛躁冲撞了姨娘,求姨娘恕罪。”
这一位正是三老爷屋里的樊音樊姨娘,她眯起一双秋水眼细细打量了秋棠一番,却喜出望外道:“莫非你就是我们大姑奶奶从黎家带来的那个小美人?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整个方家都在议论你呢,都说那月里的嫦娥也没你生得美,我还不信,今日见着果然如此,真真叫人喜欢。妹妹的裙子也弄脏了,前头就是我的屋子,妹妹若不嫌弃,就往我屋里换身干净衣裳吧。”
说着便拉起秋棠的手,秋棠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美人姨娘对自己竟这样和气,又被她“妹妹”“妹妹”地叫着,一时受宠若惊也不知如何使得,只知道傻傻地跟着她走。
一进屋樊音便招呼她坐,又叫荳儿沏了一户香喷喷的六安茶,摆了奶油卷、蜜糖酥等小点心出来,更拿出一身八九成新的湖蓝色镶银丝线滚毛边的裙子,亲手给秋棠换上。
“姨娘这样客气,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秋棠连连推辞,却被樊音笑着按住:“妹妹再莫奴婢奴婢的,我听得刺心。说起来咱们也是一样的人,他们虽称我一声姨娘,心里还不知怎么瞧我呢。这裙子原是我们三太太赏的,如今我这里……妹妹也看得出,哪里还有人肯来,我便是穿着它也无人欣赏,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如今送给妹妹,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品才配它,只求妹妹别嫌弃是我穿过一两回的才好。”
说着便抽出帕子拭泪,秋棠忙安慰她,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来,秋棠得之这樊姨娘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惜是个庶女,被家里的太太欺负赶出了家门,才沦落到了方家,三太太也不待见她,时时算计她,而与她情同姐妹一处长大的大奶奶也三番两次害她,害得她小产不说,还从此都做不了娘亲,不由为她多舛的命运唏嘘不已,一面劝她一面也跟着生气。
这么和气斯文的一个人,却叫人欺负到这样的田地,可见做人还是泼辣些的好。
二人越说越投缘,简直相见恨晚。虽说孙姨娘对秋棠也极好,但到底年纪可以当她的娘了,总比不上年纪相仿的樊音这么有话说,因此一直说到夕阳西下,樊音留她在家里用晚饭,她才想起她们奶奶那里还要去伺候,因此忙辞了樊音赶着回去。
这里荳儿却不明所以:“一个外来的丫头,姨娘何必对她那么好?还与她姐妹相称,岂不降了身份。如今不比从前了,咱们屋里竟一个使唤的人都不给派,要吃什么用什么总说没得例,就这些过去看着不值钱的吃食,也是姨娘你卖了老爷给的头面衣裳换出来的银子,打点了那几个妈妈才得的,倒便宜她。”
谁知樊音却扑哧一笑:“你懂什么?这可是个妙人,妙在她一张脸生得美极,脑子却糊涂,可说蠢极,这种人若能为我所用,岂不更妙?”
荳儿一怔:“莫非姨娘想用她去对付三太太?”
“呵,到底没白跟我这么久,不中亦不远矣。”
樊音并不愿多理会荳儿,虽然是她娘家带来的,可如今的她除了自己早已谁也不信。当初在永安,三老爷有几天不在家,她烧得稀里糊涂无人照应,荳儿去三太太门前求了几次给找个大夫,三太太都不搭理,到了第四天才有大夫来给看脉,原来是三老爷回来了,做好人给他看呢。当时她早已自己扛了过去,热度也退了,三太太却故作关心慌慌忙忙拉着三老爷来看她,反倒叫三老爷以为她装病争宠,从此更不待见她。
这个面酸心狠的妒妇她早晚要收拾,不过如今她想设计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个抢了她的如意郎君,害得她落到今天这个田地的贱人!
余念锦,天下的好事全叫你占全了,哪里来这样的便宜事?你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早晚要你千百倍地领受。娘家有钱有什么用?方大哥现在喜欢你有什么用?不过生了个女儿,大老爷的脸色如何谁也不是瞎子,早晚发出来,这秋棠就是个最好的引子。到时候看方晏南会不会不要祖宗不要爹娘,只守着你?
正在屋里嗑着瓜子哼着小曲的孙姨娘,并不知道此时有旁人也惦记着她看中的那块肥肉,只一门心思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没过几天,大老爷晚上果然到了孙姨娘屋里,本就忙了一天浑身骨头酸疼,外面天寒地冻,一进屋却见火盆正烧得旺旺的,暖融融热烘烘,又摆了一桌子喷喷香的小菜,边上还烫着热酒,不由心下一松,也不唤人,自顾自闭上眼,一屁股坐进桌边的紫檀木大圈椅里打盹。
忽觉怀里一热,却见孙姨娘笑吟吟地斜签着身子陪坐在他身边,怀里多了一只镂空炉盖上雕着五蝶捧寿的亮铜手炉。
“老爷累了,吃点东西暖暖胃吧,多少年不曾下厨,希望老爷别嫌弃奴婢的手艺才好。”
说着便一抬手夹起一筷子小菜,用一只细白瓷碟子接着,送到大老爷嘴边。大老爷嚼了几口,只觉酥软浓香十分美味,不由连连点头。
“可算有过年的味道了,可是老黄来了?”
“可不是,下午才到的,送了好些新鲜野味和腊味过来。因我听见大少奶奶跟二少奶奶商议太太这几天犯胃气疼吃不下饭,正好捉了那几只野鸡,热滚滚地烫了粥送去,再配上咸津津酸溜溜的腌冬笋,只怕大太太喜欢。可老爷向来不爱吃那个,正好看见有新鲜鹿肉,我便自作主张取了来用红枣炖了,听人说这东西可养人,老爷天寒腰背冷痛,吃着最是滋补的。没想到我这诚心倒好,原打量着晚些时候送到太太屋里给老爷宵夜,没承想你倒来了。”
“难为你想着,你自己也吃些。”
大老爷被她几句话说得通体舒泰,儿子们年纪轻正当要上进,儿媳妇满心里只知道孝敬婆婆,大太太这些年身子也不大好,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哪里还顾得上他,好在还有一个贴心的孙姨娘,虽说小老婆上不了台面,她倒是无儿无女一片真心只为他一个人守着,说话间便也提起筷子给她面前夹了些菜。
孙姨娘却忽得眼圈一红,又忙遮掩似的擦了擦眼睛笑道:“谢老爷,等老爷走了奴婢自吃,如今老爷在这里,就让奴婢好好伺候伺候老爷吧。”
说着又张罗着给大老爷盛汤,大老爷见她面色凄楚心下不忍,便搓了搓手讪道:“这么大冷天雪珠子哗哗下着呢,我进来才暖和些,你倒要赶我往哪里去?”
“老爷……”
孙姨娘停在半空中的手一顿,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忙自炉上取下酒壶,给大老爷满满斟上了一杯,又自饮一杯道:“雪地天寒,奴婢敬老爷,愿老爷福寿安康。”
酒酣饭香,又有人体贴服侍,大老爷不知不觉便歪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孙姨娘自他手里接过茶盏,一面柔声劝道:“夜了,老爷且到床上歇息吧。”
大老爷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任由她搀起,又听她悄声嘟囔:“老爷在外头辛苦,我们太太在家里也累得很,大奶奶自是没话说,可惜媛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二奶奶也是个伶俐的,偏生那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方家添上香烟。”
一番话说到了大老爷心里,他略抬了抬眼并不言语,孙姨娘揣摩着他的心思,一面给他宽衣一面又大着胆子道:“要说我们家二奶奶,说起来是我们太太的外甥女,亲上加亲也是好事,可惜那风吹吹就倒的身子,实在委屈了我们家二少爷,听见前几天又咳起来了,太太叫配的什么人参养荣丸、雪莲护心丹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斤下去,大奶奶还给她弄个什么燕窝牛乳粥吃着,说是养胃气,就是不见她身上长出几两肉来。到底是读书人家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心思总比旁人多,旁人说个一句半句她都要放在心里头盘算思量,心力劳损,哪里能不得病?这么看倒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底子壮不娇气,就说白天老爷见过的秋棠,也是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那般的长相,家道中落入了奴籍,却从不见她悲风伤月,倒整日乐呵呵地干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