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见到萨满奶奶了。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她头发染过也烫过,乱蓬蓬地盘在脑后,跟她的面相很不相称。她身上穿一件咖啡色外衣,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男裤,脚上蹬着一双白色旅游鞋,整个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劳动妇女。
说心里话,我见她第一眼,真有些失望。她完全颠覆了我想象当中萨满奶奶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萨满奶奶应该是一个,怎么说呢?起码穿戴上应该有所讲究,比方说穿一件萨满特制的坎肩、百叶围裙之类,哪怕披上一条花色怪异的方巾也比她现在的穿着要强,毕竟不是普通人。
萨满奶奶是郭昌和安青林晚饭以后接过来的。安青林也是我的中学同学。他原先在政府部门上班,后来辞职下海,承包了两千多亩荒地,现在是地地道道一个大地主。郭昌说,青林现在每年租地的收入差不多就有一百万。
萨满奶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回来得正好,再拖下去麻烦就大了。”
我心想,我现在的麻烦就够大了。
她看看我的面相,接着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拿出一副扑克牌,在茶几上摆放起来。那是一副旧扑克牌,看起来脏兮兮的。她一边摆牌一边在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一些什么,念的咒语吧,听不大清楚。她这样反复做了两次,最后告诉我,说我接触了一个不该接触的东西,这个东西很大而且很沉。她说她从我身上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石头味儿,侵入我身体里面的邪气可能来自一块石头。
本来她给我的最初印象,包括她拿破旧的扑克牌算卦,这些都让我失望,甚至产生过反感。她上面的那番话,顿时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回到伊宁,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的事情,包括郭昌。这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萨满的萨满奶奶,居然全都看出来了!
“那,我该怎么做呢,萨满奶奶?”我从心底里开始佩服她。
“我先给你讲一下我们人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人分两个部分,一个是看得见的部分,就是我们的肉体;另一个是看不见的部分,就是我们的‘色克斯’(灵魂)。每个人都一样,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一样的。我们看得见的部分,也就是肉体,如果出了问题,得了什么病,可以去找医生看,医生给你吃药打针,问题就能解决,病就能好。可是,如果我们看不见的部分,也就是‘色克斯’出了问题,找医生看是没有用的,只能找我们这些萨满,我们有办法解决。”
萨满奶奶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连连点头称是。萨满奶奶继续说道:
“我们看不见的部分,就是‘色克斯’,要分三个层级。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三个‘色克斯’,分别在一级、二级、三级三个位置上面。一级最浅,好比就在我们皮肤下面;三级最深,好比是在我们的骨髓里面。不过,每个人的‘色克斯’层级高低都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高,一般的邪气很难侵入。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你的‘色克斯’层级就比较低,有石头味儿的邪气已经挤占了你一级‘色克斯’的位置。现在我要用法力赶走这个邪气,再招回你的一级‘色克斯’,让它复位,这样你就恢复正常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目表情一直都是板板的,跟个木雕一样。
“我耳朵里面,那个哭泣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儿啊?”我问。听到这儿,我为自己最初对她的一些不敬想法感到惭愧。
“它不在你耳朵里面,它随着你皮下的血液进入了你的内心,那声音是从你内心里面传出来的。”她依然是面无表情。
我开始相信她了,相信她一定有办法消除掉我耳朵里的,不,按她说的,是我内心里的那个声音。
她要给我作的是小法。小法也要作三天,每天都是夜里零点开始。
作法之前,萨满奶奶指使郭昌把大张的白纸剪成大概四十公分见方的小片,她再亲手把这些小片的白纸用墨汁涂成黑色,一张张地铺到地上晾干。
夜里零点开始正式作法。萨满奶奶拿了一个凳子摆在大厅靠近门口的地方,让我面朝门口坐在凳子上。她把塑料桶里的酒倒在一只瓷碗里,站在我身后,用嘴含着白酒劈头盖脸地往我身上喷吐,一下又一下,把一桶白酒都喷吐完了。接着她抓了一把白纸,点着火在我身上绕圈拍打。
我浑身都是酒,头发上、脖子上、衣服上,全都是酒,湿漉漉的,空气中也是浓重的酒气。萨满奶奶用火拍打我的时候,我一直担心我身上会着火。可是没有,萨满奶奶手里的火把“呼呼”地扫过我的全身,我居然毫发无损,真是怪事!
“你没事吧?”萨满奶奶小声问我。她手里的纸已经烧尽了。
“没事。”我回答。我看见她的脸涨得通红,像一个熟透的巨大西红柿。
接下来,萨满奶奶安排我坐在沙发中央,茶几抬到一边去了。她叫郭昌和安青林也坐到我身边,一边一个,跟保镖似的护着我。那只黑鸡放在大厅一进门的地方,居然一晚上都没挪动位置,一直静静地趴卧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萨满奶奶要开始招魂了。她让郭昌把屋子里的灯全熄了,还有门口外面院子里的灯也都熄了,整个世界顿时变得一团漆黑。萨满奶奶手里拿了一把折叠好的白纸,还有几根香,一个人走到院子外面去了。大厅的门敞开着。过了好一阵,从院子里传来萨满奶奶“嗡嗡”的念咒声。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郭昌和安青林在我左右,也一声不响地坐着。
等待是一种折磨,尤其是你还不清楚等待什么的时候。黑暗把时空放大了,脚下的地跟无限的夜空连在了一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感受都变得跟黑夜一样漫长。不知怎么,面对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脑海中却一个一个清晰地闪过石头人头、石板、巴勒江母亲、克孜老人的模样。在耳朵边上(这一次不是在耳朵里面),响起熟悉的小孩子的哭泣声,很轻很弱,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样子。
我突然有种坠入梦幻与现实夹缝里的感觉,亦真亦幻。
萨满奶奶的背影出现在门口,同时听见她“嗡嗡”念咒的声音。她倒退着从门口走进来,手里的香火在黑暗中画出一道道的蓝色光圈。
有些事儿就这么富于戏剧性。
萨满奶奶一边念咒一边倒退,一点点地靠近我。我一直没有听清她嘴里到底念叨着什么。就在这时,郭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声音还很大,把我吓了一跳。郭昌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我以为他要把手机关了,没想到他居然接起来,压低声音说:
“喂,我这儿有事,等……”他话没说完,萨满奶奶的脚就踢过来了,踢到他腿上。他一下把手机关了。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接电话!”萨满奶奶愤愤说道,“好不容易招过来,又吓走了。重来!你们都把手机关了!”说着,她又摸黑到院子里去了。
整个过程又重来了一遍。这一次,当萨满奶奶倒退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的念词:霍列霍列子科,跟我来吧,不要害怕,这里有你的父母,这里有你的家,霍列霍列子科……
萨满奶奶用手里的香火敲击我的头顶,小声问道:“来了吗?”
郭昌和安青林同时小声回应(萨满奶奶事先安排好的):“来了。”
萨满奶奶一边敲击我的头顶一边问:“来了吗?”这样重复了两遍。郭昌和安青林也回应了两遍。招魂过程结束。萨满奶奶叫郭昌去把大厅的门先关上,然后再打开屋里屋外的灯。我看见那只黑鸡还在原地没动。
萨满奶奶说,我身上的邪气已经移到黑鸡身上了,现在要把黑鸡送到野外去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