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喀纳斯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就住在克孜老人家里。
克孜老人是畅河的朋友。我发现,他们两个一见面,先是握手,然后还要拥抱一下,每次都这样。而且,他们还互称对方阿哈(哈萨克语,哥哥)。可要按年龄,克孜老人都能给畅河当父亲了。
我问畅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没告诉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克孜老人的家在喀纳斯河西岸,去往白哈巴村的盘山路下面,上观鱼亭的区间车车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喀纳斯新村。喀纳斯新村在喀纳斯湖西南约两三公里的地方。喀纳斯新村和喀纳斯老村一个西南一个东北,中间隔着喀纳斯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喀纳斯河大桥。
以前,克孜老人的家在大桥东北面靠近喀纳斯湖出水口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喀纳斯老村的一部分,因为要搞旅游开发,住在这里的包括克孜老人家在内的三十多户图瓦人一起迁移到桥的西南面,也就是现在的喀纳斯新村这个地方。
克孜老人家的西边不远是山,南边是一片树林,树林跟前住着一户图瓦人,门前挂了一块“家访”的牌子,牌子上的汉字写得歪歪斜斜,像站立不稳的醉汉的样子。那就是巴勒江的家。
这一次,我让畅河把我直接送到克孜老人家。我不想住畅河他们公司的宾馆,一来现在是旅游高峰,宾馆房间本来就紧张,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二来我也害怕有应酬,喝得昏天黑地的,到时候什么正经事儿都办不成。再说我住在克孜老人家,离巴勒江家也近了,随时都可以去看看那个石头人头。
另外,我想这次一定要好好跟克孜老人聊聊喀纳斯的事儿,谁知道下一次再来是什么时候了。
对我来说,喀纳斯就是一部书,其实对每一位游客都一样,翻过它那些美丽的画面,隐藏在下一页再下一页的故事,更值得我们细细地去阅读、去品味。说实话,即便没有石头人头这件事儿,我还是会找机会来喀纳斯的。就像上次那样,和克孜老人面对面地坐在大炕上,倾听一个老人讲述他记忆里的和生活里的喀纳斯,还有图瓦人。
我们的车停在栅栏外面,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就见克孜老人跟儿子哈图一前一后地从木屋里走出来。畅河下了车和克孜老人握手拥抱了一下,然后把我交给他们,自己又上车走了,说公司的人等着他去开会。
克孜老人见到我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拉住我的手半天都不松开。看起来老人精神还不错,就是身体消瘦得厉害。畅河给我说过,克孜老人开春时病倒了,险些升天。
“您瘦了,阿哈。”我打量着老人满是褶皱的脸。
“我是学城里人,减肥。哈哈哈。”老人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
“我爸爸春天的时候病了,躺了一个多月。”老人的儿子哈图在我耳边小声告诉我。
我看着老人开心的样子,一下想起我父亲,两年以前见我父亲最后一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瘦,几个月后就去世了。想到这儿,我心里酸酸的,感到一丝伤感。我把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哈图,告诉老人我给他带了一些营养品,让他好好补养补养身体。
“谢谢你,我的孩子。这么远的路,把你自己带来就够了。”老人伸手拍拍我胳膊。
“我还给您带了一件漂亮衬衣,跟我里面穿的这件一样。”我给他指指我身上的衬衣领子。
“我的孩子,你再打扮我,我还是一只老山羊,变不成年轻力壮的马。”老人叹息道。他拉住我的手往他住的木屋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吩咐哈图:“去把那只小黑羊赶回来。晚上给客人吃羊肉。”
哈图应了一声朝马厩那边走去。
克孜老人变化很大,不光是面相(黑了,瘦了,脸上的褶皱多了),他的性情变化更大。他过去说话不多,也不爱开玩笑,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我曾听人说过,当一个人与死神擦肩而过以后,会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会明白很多不曾明白的道理,会珍惜活着时候的每一分每一秒。
晚上,哈图提来一壶新鲜的牛奶酒。我和老人都喝多了,醉意浓浓地说着一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我把兜里的香烟掏出来丢给哈图,自己和老人一起卷莫合烟抽,结果弹烟灰不小心,把裤子烧了一个洞。我把手指戳进洞里给老人看,老人乐坏了,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布满褶皱的脸憋得鼓鼓的。他朝我竖起大拇指:
“你……好样的,我的孩子,这样活着才像男人!”
“这样还很凉快儿。呵呵呵。”我也笑得前仰后合。
牛奶酒和我们常喝的白酒不一样,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有感觉了就晚了,醉了。我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嘴巴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想的是马说的却是驴。不管我说什么,老人好像都很开心。他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很享受地小声哼着一个曲子,听起来有点儿像小孩子吃奶吃高兴的时候哼唧出来的声音。
哈图端了一盆肉汤进来,给我们一人舀了一碗。羊肉汤的味道很香,我都喝出野草的味道来了,于是就多喝了两碗。差不多把自己喝清醒了,可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像牛圈一样,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跟老人打听什么事情。
“您要睡了吗?”我呆呆地看着老人。
“我在听你说话,我的孩子。你刚才讲,我们的牛奶酒比外国的酒都好喝,真是这样吗?”老人混沌的目光瞟着我。
“是我说的吗?”我努力回想自己刚才都说过些什么话,“好像是这样,比外国酒都好喝,已经把我喝醉了。”
“呵呵呵。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羊肉的城里人。你怎么不胖啊,我的孩子?”
“我想事情太多太辛苦了,所以吃不胖。”
“告诉我,你都想些什么?”老人皱着眉头盯住我看。
“多了,什么都想。对了,隔壁那个巴勒江,不是找到一个石头人头吗,我想看看。”
“别提石头人头了,我的孩子,巴勒江妈妈搁自己屋里供起来了,像神一样。昨天蒙卡依带了几个乡里的领导来,也没让进去看,被她撵走了。”
“蒙卡依是他们家亲戚,不然对她不会那么客气的。”哈图坐在炕沿上抽着烟,看了看父亲。
“最好别去惹那老婆子,她会念咒,她会让你倒霉的。”
“可是,阿哈,我要看看那个石头人头。您知道那东西是哪儿来的吗?”
“巴勒江在他们家草场里找到的,打草的时候打在钐镰上了,差点儿把钐镰搞断。那是老天爷送给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它就一个头,剩下身体和胳膊腿什么的,都没有吗?”
“谁知道呢,他就找了那么一个头回来。”
“我看这儿很多人家都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要是有人用石头雕刻一个成吉思汗呢?会吗,古时候的人?”
“不会的,没人会那么干。”
“喀纳斯湖里不是有水怪吗?用石头雕刻一个神仙什么的放到湖边,保佑你们这儿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老人听到“水怪”二字,脸上的笑容骤然间消失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目光变得有些陌生。
我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在他们这儿,特别是在老人们中间,“水怪”是忌讳谈论的话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谁都说不清楚。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爬起来,喝过午茶还是提不起精神,头很痛,脖子也僵硬得像根木头。夜里可能受凉了。我坐在炕上自己给自己按摩,一会儿左手一会儿又换成右手,来来回回,瞎按了半天,总算把自己按熨帖了。我又躺下去闭目养神。
刚才喝午茶的时候,克孜老人和哈图都说,要想看巴勒江的石头人头,最好过一两天。乡里的人才来过,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巴勒江妈妈还在气头上呢。
“年轻人,你是被牛奶酒伤了,还是太迷恋这个木屋了,都不知道出门了。”老人说着走进屋里来,站在炕边上望着我。
“您请坐。我头疼,还有脖子这儿。好像受凉了。”我坐起来用手揉了揉脖子后面。
“我让他们给你拿牛奶酒去了,再喝一点就好了。”老人脱掉鞋子坐到炕上,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袋向我递过来。
“我这儿有香烟,您抽吗?”
“那烟太绵了,像女人一样。还是抽这个吧。”
“好吧。”我把香烟丢一边,伸手接过老人递过来的莫合烟纸。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自顾自地卷着莫合烟,然后点上抽起来。过了好一阵,老人抬眼看了看我,用手示意我坐到他跟前去。我坐过去了,顺手将莫合烟屁股扔到地上。他说他想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很久以前发生在湖边的故事。我有些惊讶,便小心地问了一句:
“是……喀纳斯湖边吗?”
“对。”
老人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莫合烟,一缕淡淡的白烟在他面前扭扭捏捏地升腾起来,拥挤到昏暗的屋顶下面。我一声不响地等待着,静静地在心里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一只小飞虫“嘤嘤”地叫唤着骚扰我的耳朵。我对小飞虫很恼火,可也无可奈何,它一会儿在左面耳朵,一会儿又在右面耳朵,来来回回打游击,完全把我当成一个侵略者了。
老人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讲起来。他的嘴好像没张开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像牛蝇一样,“嗡嗡”的。我尽量靠近他,把耳朵送到他嘴边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