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人讲究多,早晨出门的时候,不论是走路还是骑马,不论是自己还是胯下的马匹,如果无缘无故发生磕腿绊脚这样的事情,就会认为这天不宜出门。
这话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说过。奶奶说过可我没往心里去。
一天,爷爷从外面回来,说我的一个叔叔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摔得不轻,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奶奶就说她知道今天有事情发生,她的右眼皮一早起来就嘣嘣直跳。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叔叔要赶去山里参加朋友儿子的割礼,吃完早饭就匆匆牵着马出门了,在门口跳上马背,挥鞭催马在巷子里跑起来。这个叔叔的家在嘎善(锡伯语,老家,指察布查尔),家门口是一条细长的巷子。他骑马走到巷口的时候,那马突然失蹄绊了一下,把叔叔吓一跳。叔叔勒紧缰绳,回头看了看路面,平展展跟桌面似的。也就在叔叔回头的当儿,那马又失蹄了,一条前腿直接跪下去,膝盖都挨到地面上,就像锡伯年轻人见了长辈行屈膝礼一样,叔叔险些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叔叔生气了,觉得这马心不在焉,便抬手狠狠地给马屁股上抽了两鞭子,那马一下跑开了。
我去嘎善的时候见过这个叔叔,他很年轻,长得跟马一样结实。
他不是我亲叔叔。在嘎善,我有很多这样的叔叔,有的和我一个姓,有的不是,反正都是亲戚。我们锡伯人也和图瓦人一样,拐弯抹角大家都能沾上点亲戚,只是关系有远有近;不过再远也在八杆子打得着的地方,人口少嘛。
从嘎善出来,一条宽敞的石子公路笔直地伸向南面的乌孙山,叔叔骑着他的马在这条公路上飞奔起来。
有几个村民正在麦地里浇水,他们看见叔叔的马在公路上绊脚了,绊得很厉害,连人带马在石头路上翻了一个跟斗。翻完跟斗那马就站起来了,叔叔没有起来,他像一条麻袋展展地躺在路中央。
叔叔鼻子里流了很多血,在路面上涂了红红的一片。
叔叔被送到医院里,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家。叔叔回家以后奶奶带我去看过他。他坐在炕上面,两只眼睛跟死羊的眼睛一样,都不会转动了。他看着奶奶和我,半天都没认出来。
过了好多年,叔叔还是那种样子,说话噜噜啦啦,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爷爷说,叔叔流鼻血太多,把脑浆都流掉了一些,所以变傻了。
这件事情以后,我一下就记住了奶奶说的话,直到现在它还在我心里待着,时不时地出来为难我。
如果那天去喀纳斯拉石头的人不是邓波而是我,遇到那种情况心里一定会犯嘀咕,一定会犹豫和不安。可邓波根本就没把它往心里去。这也不难理解,一方面,他这是到新疆考古研究院上班以来第一次单独承担任务,心情和干劲儿可想而知;另一方面,他见到这么一块独特而精美的石头,一下激动不已,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赶紧把它拉回单位去。
其实,一开始,邓波第一眼看到这块石头的时候,还以为有人恶作剧把他们给骗来了呢。只见泥土里露出一块青灰色石板样的东西,跟墓碑似的,哪像发现者描述的那样,是一块玉石还是宝石什么的。
后来,等他们把石头整个都挖出来,清理掉石头表面的泥土,当那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把水桶里的水浇到石头上面的时候,石头表面一下变得像玻璃一样透亮。
邓波一下惊呆了,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他蹲下去,把两只手放在石头上面,摸啊摸,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他还发现石头上面那些雕刻精细的花纹居然都是凸起的,太稀罕了!
过去,他只有在玉器上见到过这样精细的凸起花纹,如刺绣一般。不用说,这绝对是一件好东西!
石头一装上车,邓波就赶紧掏出手机给院长张明利打电话。他很激动,握着手机的手都有些颤抖:
“院长,咱们有一件镇院之宝了!”
“是吗?太好了!”电话那头院长张明利也很激动,“装车顺利吗?”
“顺利。我们马上上路。院长再见。”邓波说完“再见”,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运送石头的卡车是从布尔津找的,卡车司机叫哈里里,是个哈萨克小伙子。
那天天气很好。邓波坐上单位的车,跟在卡车后面走。
卡车沿着喀纳斯河边的山路一路向南,刚过月亮湾,不知怎么卡车突然抛锚了。哈里里说车是自动熄火的,停下来捣鼓了一下,车就启动了;结果没走多远,还不到贾登峪,卡车又熄火了,检查半天什么毛病也没有。哈里里又捅捅这儿捣捣那儿,然后一打火,车又启动了。
就这样,从喀纳斯到布尔津短短一百多公里路程,居然跑了满满当当一个上午还多一点儿,他们到达布尔津的时候午饭时间都已经过了。这一路下来,走走停停,把哈里里折腾得够戗。
一到布尔津,人家哈里里就不干了。他说车上拉的这东西不干净,一定是附鬼了。车是新的,路又那么好,就是拉一座山也不会费这么大劲儿。他说他都开了这么多年车,还第一次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
哈里里很肯定这石头上附了什么人的鬼魂,它不想让他们拉走这石头。
“别乱说了,哈里里。”邓波吃饭的时候对哈里里说,“这就是一块石头,和那些路边上的石头没什么分别。”
“那你为啥不去拉路边上的那些石头?”哈里里不服气,看着邓波这样问。
“路边上那些石头不是文物,这个是文物,我们拿它去做研究,看看它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上面刻的那些画讲什么。”邓波认真地解释道。
“石头和石头是不一样的。这个石头上面就是有鬼魂。”哈里里仍坚持自己的看法,手里拿着筷子,不吃饭,看着邓波。
“你怎么知道这上面有鬼魂?早晨装车的时候你什么也没说呀。”
“早晨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对,我在路上想起来了。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石头上面有鬼魂。”哈里里干脆把筷子放桌上,无心吃饭。
“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你说的是草原石人,咱们早晨路过那儿了,就是那块圈起来的地方,里面有石头人。那地方叫什么?”
“阿贡盖提。”
“对。你说的有鬼魂的石头人就在那儿。”
“那些石头人太老了,已经没有鬼魂了,这个上头有,我知道。”哈里里摇着头。
“那怎么办,你总不能给我们扔这儿吧?”邓波也把手里的筷子放桌上,看着哈里里。
“你们另外找车子吧,我不要你们钱了。我不能给你们往乌鲁木齐送,我会倒霉的。”哈里里坚持自己的意见,眼睛盯着邓波。
“来来,先吃饭,这事儿等会儿再慢慢说。”邓波觉得这样争论下去总不是事儿,捡起筷子,开始吃饭。
就在这时,邓波手机响了,是院长张明利打来的。邓波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餐厅门口接电话。他把刚刚发生的情况给张院长作了汇报,张院长听了沉吟片刻,然后叫邓波把电话给哈里里。
哈里里接过电话先是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汉语,然后就说起了哈萨克语。
在电话那头,张明利用熟练的哈语跟哈里里说:“哈里里,我知道有些地方的人有这种讲究,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算一下从喀纳斯到布尔津的运费应该是多少,我让他们付给你。”
“阿哈,您是哪儿的人,哈语讲这么好。”哈里里脸上显露出笑容。
“我老家伊犁。我听你口音好像也是伊犁人,怎么在布尔津开车?”
“我父母在布尔津。我小时候在伊犁爷爷奶奶那儿长大的。”哈里里从桌子跟前站起来,边接电话边在餐厅里来回走。
“咱们还是老乡哪,哈里里。这样吧,看在老乡份儿上,你再帮我一下,邓波他们对布尔津不熟,你给他们再联系一辆车吧,好不好?”张院长语气亲和。
哈里里拿着电话哼哼唧唧半天没有回话,张明利还以为哈里里是为找车的事为难,便改口说: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告诉邓波哪儿有车就行了,让他们自己去找。”
“不是,阿哈,我想了一下,还是我自己去送吧,如果有麻烦的话,换了别人的车也一样有麻烦。”哈里里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跟前的邓波。
“有你这句话,不管你送不送来,我都很高兴,哈里里。”
“我送。我们吃完饭就走。”
哈里里说完这话,坐回到桌子上,把电话还给邓波,开始埋头吃饭。邓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拿起电话搁到耳朵上:“喂,张院长,我们……”
“没事儿了,哈里里说他自己送。路上注意安全。”张明利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事情变化这么快,邓波好像还没思想准备,拿着手机愣了半晌。
哈里里刚才石头一样坚硬的态度,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完全变了,邓波搞不清张院长跟他说了一些什么。
其实,张院长对哈里里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并不很重要;张院长用哈里里的母语——哈萨克语跟他说话,这比说什么、怎么说的都重要。
在新疆,汉族人常常感叹:少数民族朋友认话不认人。
道理也很简单,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熟悉的、陌生的,只要是我们这个地球上的人,都能够通过握手这样一个简单动作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而心与心之间的沟通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它需要语言这个特殊的工具,来消除相互间的隔阂,来建立相互间的信任、尊重以及友谊,使思想与情感如流水般自然顺畅地从一颗心流到另一颗心里去,一切疏远与陌生的感觉也便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