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落到树林尽头那个像牛一样趴窝着的土山背后去了,天边上浮现出一大片半生不熟的西瓜的颜色。
每天这个时候,爷爷就拎着一只黑色的铁皮水桶往泉水那儿走,他身后跟随着白尾巴和它的孩子。白尾巴是一匹母马。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很小,一低头就能从白尾巴的肚皮底下跑过去。我就跑过去一次,爷爷看到了,板起面孔,拿木棍一样粗糙的手指敲敲我脑门儿,教训我,说我是一个男人,男人是不能到母马肚子底下去的,那样长大了就会怕女人。
一天,爷爷还和往常一样拎着那只水桶往泉水那边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只有白尾巴的孩子——那匹黑色的小马驹。我撇下一块儿玩耍的同伴,一溜烟跑到爷爷跟前,问他白尾巴怎么没来。爷爷说他把白尾巴送给山里放羊的人了,秋天的时候放羊的人要给我们送来五只大羊。
小马驹没有妈妈了,孤孤单单,很可怜的样子。我心里为它难过起来。
爷爷从泉里打来一桶水,放到小马驹面前。小马驹舔了舔舌头,小心翼翼地把头往水桶里伸去,嘴巴才挨到水面,它就猛地抬起头闪到一旁,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显得很紧张、很害怕,鼻子里还发出“噗噗”的响声。
它这是怎么了?爷爷嘟哝着又把水桶往它面前送过去。小马驹又一下躲开了,还是那样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好像水桶里面有什么东西。
“桶里有什么,爷爷?”我凑过去看看水桶里面,除了水,桶里什么也没有。
爷爷又把水桶送到小马驹跟前,小马驹像刚才一样,躲得更远一点儿看着。
我又凑过去往水桶里面看,猛然发现,在轻轻晃动的水面下,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被黑色的桶壁包围着,昏暗中,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正盯住我看!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水桶里是我脑袋的影子,就像在镜子里一样,可是,那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它们好像不认识我,直勾勾盯住我看的样子像躲在草丛里的野猫一样,看得我心里发慌。我也躲到一边去了,和小马驹一样。
我分明知道水桶里就是我的脑袋影子,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感到慌乱和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巧合,四十年以后,我在一张照片中看到一颗圆圆的脑袋,一颗用石头雕刻的人的脑袋,让我一下记起小时候的情形。
照片是畅河拿来的,他告诉我照片中这颗人头有点诡异,找到它的地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死了人。
说实话,听到这话,我心里居然也生出一丝害怕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水桶里看到自己的脑袋一样。
照片中的石头人头看起来有点像个西瓜,圆咕隆咚的,颜色也像,青灰色。
“我觉得它应该是一块绿柱石。”畅河强调说。
“是吗,这东西在哪儿?”我把照片放到桌上,抬眼看他。
“喀纳斯。”他说。
“哦。你刚说什么,死人了?”我十分好奇。
“死人也许跟这没关系,我是听那儿的图瓦人说的,谁知道呢。”
他绕过茶几一屁股坐进靠墙的沙发里。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顺手将照片放到茶几上。
“你不是喜欢收集这种东西吗,想不想把它弄回来?”
“就这么一个脑袋吗?”我低头看一眼茶几上的照片,“可以啊,可以把它弄过来,问题是……”我突然有些犹豫,“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要真像你说的是块绿柱石,也许还值点钱。”
“好像就找到这么一个脑袋。我听他们说,这东西一见水就像玻璃一样透亮,你觉得它应该是什么?”
“你刚不是说它可能是绿柱石吗?我觉得也像。它多大?”
“东西我没见,听说跟人脑袋差不多大。”
我点点头。
我记起,不久前,有人在阿尔泰山上挖出了一块足有二十多公斤重的绿宝石。实际上,绿柱石就是绿宝石。当然,如果这颗人头是绿宝石的话,远不止二十公斤重。
“对了,他们告诉我,这东西好像被什么下了咒。”畅河随口说道。
“下咒?是——是不是啊?”不知怎么,我说话一下磕巴起来。
我伸手将照片在茶几上转了又转,然后拿起来立在茶几上面。我做这些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有那么一阵儿,我脑子里是空的。等回过神来,看见照片上的人头颠倒了,鼻孔朝上,我看见它的鼻子磨掉了一块,秃秃的,像牛鼻子似的。
“克孜老人你记得吧?他们家邻居,那个很会做生意的家伙,叫巴什么来着?这东西就在他家里。”畅河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烟撂车上了,你的烟呢?”
我指指茶几下面一层,烟和打火机都在那儿。
我接着他的话说:“他叫巴勒江,我跟他很熟。他妈妈家的老人好像是萨满。”
“图瓦人不叫萨满,叫……”畅河点上烟吸一口,他呛了一下,“咳咳”地咳嗽两声,继续说,“他们叫喀目。”
“我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冲他笑笑,故意这样说。
“你说啥呢?喀纳斯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畅河不满地瞟我一眼,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畅河不太像汉族人,长相不像,性格也不像。他说他生下来后,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奶水,他是吃邻居家哈萨克族大婶的奶长大的,那家是牧民,所以畅河长了一张牧民的脸,当然还有牧民一样结实的身体。他现在是新疆大地旅游公司的老总,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喀纳斯,用他的话说,他都快变成图瓦人了。
不管这颗人头是不是绿柱石,哪怕它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出现在遥远的喀纳斯山区,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不过“被什么下了咒”之类的话,听起来还是有点瘆人。但话又说回来,这种事发生在别的地方不好说,在喀纳斯,一切皆有可能。
“我要走了,车子在下面,今天我要下去。”畅河说着站起来往门口走。
“去哪儿,布尔津还是喀纳斯?”我起身送他。
“直接去喀纳斯。下礼拜,上头领导要去检查工作。我得去安排安排。”畅河走到门口停下来,“照片留你这儿,你再好好研究研究,有兴趣,下次带你去看看。”
送走畅河,我又拿起那张照片端详了半天,说实话,照片中这颗石头人头真的很特别。之前,我也见过一些被称为草原石人的石雕人像,这些人像基本上都是用山里随处可见的岩石打凿的,手法也不讲究,石雕造型都很笨拙,透出孩子气的稚朴与浪漫。
但是,照片中这颗石头人头不一样,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什么材质,至少可以肯定不是普通的岩石,而且雕刻手法也非常的讲究。头像虽然有些破损,还是能看得出来细腻的刀法,连眼角处的细纹都刻出来了,一道一道刻画得像真人的皮肤一样!
我见过很多新疆草原石人,也有一些研究,我可以肯定,这颗人头跟草原石人无关。
那它究竟是什么来头儿呢?老实说,以我现有的知识和能力,一时半会儿我还真弄不清楚。
我一下想到新疆社科院草原文化研究所的王所长,去年他出版了一本叫《西域古文明之石人文化》的书,这本书的封面和插图都是我设计的。
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他正好在办公室,我早饭也没顾上吃,就赶过去了。
王所长戴上眼镜,仔细瞧着我递给他的照片。
“这会不会是一件玉雕啊,看颜色有点儿像青玉。”王所长将照片放到桌子上,目光从眼镜上方向我投射过来。
“青玉?我觉得是绿宝石。”我也看着他,说。
“也有可能,不过玉石的可能性更大。”王所长继续说,“从照片上看,石头的颜色更接近青玉。另外,这东西应该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表面有土沁的痕迹。要真是玉石,不管是不是文物,这么大一块东西也值不少钱了。你还没告诉我这东西在哪儿。”
“不知道。照片是一个朋友拿来的。”我随口说道,说完我心里觉得怪怪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像做贼似的。我得承认,我对这个东西已经有某种图谋和想法了,所以才会打埋伏。
“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现代工艺品。”王所长摘下眼镜。
“也不排除它是一件文物,是吧?”我看着他。
王所长朝我点点头,没有吱声。
“假如它是文物,并且是一块青玉,那它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的头像。古代草原上的那些帝王,有用玉石宝石之类雕刻自己头像的吗?有这方面的记载吗,王所长?”
“据我了解没有。不过,看面相,它有点儿蒙古人的特点。”
“会不会是……成吉思汗的头像?”
“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能无凭无据地瞎猜。”王所长的表情瞬间石化了一样。
“您相信诅咒会附着在这类东西上面吗?”
“古代突厥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会依附在石头上面,至于诅咒之类的东西,应该也会吧,谁知道呢?你是说这上头有诅咒?”
“不,不知道,随便问问。”我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照片,不敢看王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