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巴雅尔是去年晚秋,我第一次到成陵采访,与成陵副主任那楚格谈完后,已夜幕四合,成陵淹没在一片灯火之中。我走下管委会小楼,跨进吉普车,调头朝新建的伊金霍洛镇驶去。华灯初上,点缀着一幢幢别墅式的小洋楼,达尔扈特守陵人的蒙古包不见了,家家户户住进了小别墅。
穿越伊金霍洛镇时,我问那楚格副主任:“新中国成立前当过祭师的老人在世的还有么?”
那楚格说:“有啊!只是这老汉病了,神志时而清楚,时而糊里糊涂。”
“为何会这样?”我问。
那楚格说:“因为这老汉今年86岁啦。”
“哦!他是谁?”
“王卫东的父亲啊。”
“他们家是达尔古啊!”我惊讶道。
我知道王卫东父亲的故事,那天是那楚格对我讲的。他说,王卫东的爷爷是达尔古,是最后一个达尔扈特人的首领。800年长明灯不灭,就是因为王卫东父亲将长明灯拿回自己家里点着。
“为何长明灯不在成陵祭祀中点燃,却拿回家里点亮?”我问道。
那楚格说:“因为碰上十年动乱,破四旧的红卫兵来到成陵,将八白宫里大汗的灵包打开了。”
“不是说,打开灵包的银箱要五把钥匙吗?”
“是啊,五个守陵人,同时各开一把锁才能打开。”那楚格说,当时红卫兵叫来了四个人,四把钥匙都齐了,就差离陵园最近的看墓人了。第五把钥匙就掌管在离成陵最近的祭师手中。他当时在离成陵两三公里的地方放羊,还是被红卫兵找到了。红卫兵让他交出钥匙,打开装灵包的银箱。这位祭师说:“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能交钥匙。”于是他被红卫兵押到热闹之所,又是戴高帽,又是反剪双手,四处游街,并施以重刑。
老人被逼得精神恍惚,可他就是不开箱,因为家里的人告诉他,谁若打开银箱,谁会遭天惩。
终于有一天,老人熬不住了,只好就范。等他从皮袍里掏出钥匙,红卫兵将银箱打开,才发现里边只有白雄驼毛。白驼毛撒落一地,等于将成吉思汗的英魂撒了一地,这位老人当场便疯了,呼唤着大汗的名字,沿着荒岭踉跄独行,颠疯的身影淹没在落日之中。傍晚时分,红卫兵走了,王卫东的父亲将白雄驼毛拾了起来,端着长明灯,回到自己家里,开始在家里祭祀。
“‘文革’时你多大?”我颇感惊诧,“怎么知道这么详尽的故事啊?”
“那时我刚五六岁。”那楚格说,“因为我的姑姑嫁到了王家,是王卫东的妈妈。”
“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我们驱车到了小镇上。那楚格说,再找几位可以采访的达尔扈特人。
车泊在一家小店前,略等了几分钟,一辆小车驶过来,在我们前方停下。那楚格打电话告诉他们,去布拉克浩特。
我问:“什么叫布拉克浩特?”
“有水之城。”那楚格解释道。
“有水之城坐落何处?”
“成陵之西。”
伊金霍洛也在成陵之西北。
出伊金霍洛镇,我们朝着东边疾驶而去,成陵宽敞的街道上,街灯如悬在弓箭之上。地下一对灯,天上两颗星。这闪烁的灯光,仿佛就是大汗腰带和宝剑柄上的宝石坠落人间。
在宝石般闪烁的灯河里,吉普车如一匹黑骏马往成陵西北方向飞驰而去。然后在一片灯火辉煌的蒙古大帐前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地方?”
“布拉克浩特。”
“有水之城,在成陵之后。”
“作家的方位感很好啊。”
曲径通幽,沿水榭长廊,那楚格带我走进一个巨大的蒙古包。那是载歌载舞,又吃又唱的地方:中央一张大桌子,就像是蒙古勒勒车的轱辘被放大,大到像太阳月亮一样的巨圆盘,后边则是一张张小桌子,排在后边;而正西方的舞台上则是典型的鄂尔多斯女人的头饰造型。流连其中,会使人不自觉地为一种蒙古族文化和风情而迷醉。
我们步出蒙古包,沿长廊走进一间蒙古包的雅间,坐定,一桌蒙古餐端了上来。我舀了一碗酸奶,加上炒米,吃开了。
一会儿,一个胖子来了,挺着蒙古武士一样的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巴雅尔,这是徐作家,来采访成陵达尔扈特人。”那楚格介绍道。
“你好!”巴雅尔伸出手与我紧紧地攥了一下,坐到我的左边。
“你现在做什么?”
“祭师。”
“在八白宫吗?”
“不,我负责苏勒德的祭祀。”
“是祭白纛还是黑纛?”
“黑纛。”
“成吉思汗的军旗啊,那是力量的象征。”
“这些你都知道?”巴雅尔惊讶问道。
我点了点头,神色有点得意。我伸筷子夹了一块羊肉,侧头又问巴雅尔:“你当祭师之前做什么?”
“派出所所长。”
“啊!”这下轮到我愕然了。
巴雅尔却一片释然,说:“我从达尔扈特部落里调到成陵来的时候,就想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当一名祭师。可是谁知到了管理局,却让我当了警察,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去年,我才脱了警服,当了一个穿蒙古长袍的祭师。”
“放着公务员不做,来做祭师?”我有点不解。
“一样的啊,在成陵管委会,祭师也是公务员。”
“这样啊!”
“是的,”那楚格说道,“这是历史的旧规旧制。从蒙元王朝开始,达尔扈特守陵人吃的是皇粮,不服兵役,不征税赋。”
我点了点头,终于明白了巴雅尔为何舍警长而当祭师。
“你们一家都住在成陵吗?”
巴雅尔点了点头。
“夫人做什么?”
“在成陵管委会当清洁工。”
“有几个孩子?”
“两个男孩。”
“老大干什么?”
“当喇嘛。”
“啊?”我再次惊讶。
巴雅尔望着我惊异的表情,长叹一声说:“这也是我们一家人最痛心的一件事情。我打了他好几年,可是越打他越往喇嘛庙里钻,有好几年,我的心情都难以平静。”
“为什么呢?”
巴雅尔说:“这傻小子本来在读初中,有一天他从霍洛旗旗府放学回来,路经成陵。他遇见了敖包旁边坐着的两个老喇嘛,不知道是有佛缘,还是误听了两位老喇嘛的对话。一个喇嘛有意无意地说,‘现在上大学有什么用,毕业了连工作都找不到,还不如当喇嘛。进寺庙是注册的,国家发工资供养着。’这小子一下子就听进去了。回家对我说,‘爸爸,我要去当喇嘛。’”
“我一听肺都气爆了,当场就掴了他一耳光。”
“你怎么能打人啊?”
“不打不行啊,就是想打掉他这个念头。”
“结果呢?”
“结果是越打他越信念坚定,有一天真的跑了,跑到了新街的吉祥如意寺。”
一张桌子上的朋友听着我对巴雅尔的采访,筷子全都停了下来。我连忙说:“巴雅尔,打住,你儿子的故事一会儿我们到房间里边谈。”
那天晚上巴雅尔陪着我去大蒙古包里下榻。蒙古包的内装修非常豪华,穹顶与天空通着,如通天塔一样。通天苍穹,仿佛可以仰望大汗那咄咄逼人的睿眸,让人顿生一种敬畏。
晚秋鄂尔多斯高原的夜晚如冬天一样寒冷,好在服务员在我们入住之前就将两个电暖气打开了。我们坐了一会儿,温度上来了,巴雅尔开始向我讲起他儿子出家当喇嘛的故事。
巴雅尔说送儿子去喇嘛庙的路上,一家人哭了一路,夫人舍不得13岁的花季少年,从此青灯长夜,酥油灯下,敲着木鱼念经,度过自己的一生,所以走一路哭一路。成佛之路,成了情伤之旅。而巴雅尔自己则将头仰得高高的,不让夫人和儿子看到自己泪流满面。
到了喇嘛寺里,住持是一个中年遁入空门的老板,他一看到巴雅尔,便认出他是成陵苏勒德祭坛上的祭师,好感顿生。在为徒弟剃度了过后,拉他到禅房里小坐。主持说:“你家公子虽然到了喇嘛庙,但是我这是小寺,为他今后的前途着想,我觉得应该送他去甘南大庙拉卜楞寺学经。”
巴雅尔知道拉卜楞寺,咸丰皇帝曾为其题词,是与青海塔尔寺一样齐名的黄教喇嘛庙。他长叹了一声,说:“可惜我不认识那里的蒙古喇嘛啊。”
“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他是东部蒙古人,家在呼伦贝尔盟,是拉卜楞寺的一位高僧,请他给你儿子做经师吧。不过每年学费和生活费,得由你们家庭承担。”
“这个不成问题,”巴雅尔说,“虽然我家钱不多,都是过去牧羊积了一点儿家当,但是供儿子学经的费用,还是拿得出来的。”
“那我们就一起送他去吧。”
“什么时间?”
“越快越好。”
“好!”巴雅尔点了点头,觉得儿子刚出家当喇嘛就能到黄教大寺庙学经,是幸运的。再说,学经的师父也是蒙古喇嘛,当然会照顾故乡学子。
半个月后,巴雅尔和寺里的住持一起,驱车千里,向甘南拉卜楞寺疾驶而去。走了两天,他们终于到了依山而建、金瓦琉璃的喇嘛庙,当地学经的喇嘛有千余名,他将出家断凡尘之念的大儿子交给了那位喇嘛导师。
即将与爱子相隔千里,巴雅尔在拉卜楞寺下边的镇上待了二十多天,每天上喇嘛庙里看儿子。
半年的日子过得好漫长,当祭师的巴雅尔每天回家,见妻子涕泪涟涟,知道她在思念做喇嘛的儿子了。
他拍拍妻子的肩膀,说:“到了过年的时候,我带你去看儿子。”
终于熬到春节。巴雅尔租了一辆车,花了两千多元租金,风雪弥漫中朝甘南驶去,真是风雪夜来人。到了拉卜楞寺镇里,他们朝山上远眺,金庙倚山而上,唯有灯光点点,映着窗子。
第二天一大早,巴雅尔陪夫人上到了拉卜楞寺,见到了学经的儿子,俨然是一个小喇嘛了。
夫妇俩陪儿子过了一个春节。
巴雅尔说,春节过后,夫妻俩回到伊金霍洛,夏天他们放心不下,又一起去看儿子。
以后几乎每年夏天,巴雅尔都要去拉卜楞寺看望当喇嘛的儿子。
四年过去了,儿子在拉卜楞寺学了一口流利的藏语,对佛经也是倒背如流。
“不错嘛!学了一口藏语了。”
“不错啥呀,都是死背下来的,有些内容也不懂的。”巴雅尔答道。
“在黄教寺庙里当喇嘛,可以选学哲学、文学、天文、历算和医学。你儿子学的是什么?”
“蒙医!”
“很好啊!等于读了一次大学了。他现在还在拉卜楞寺吗?”
“回来了。”
“为甚不学下去?”
“受不了,一年两三万的费用,我支撑不住啊。”
“回到寺里边了?”
“没有,在东胜。”
“在东胜学甚?”
“到东胜的蒙语学校学蒙汉、蒙藏语翻译啊。”
“这不是挺好吗?”
“嗨,这小子在东胜认识了一个女朋友,有一天回来对我说,‘爸爸,我想结婚。’”巴雅尔笑着说,“被我堵回去了,我说,‘你头昏吧,一个屁孩子,结甚婚啊?到了二十七八岁再说。’”
“呵呵!喇嘛也可以结婚吗?”
“蒙古的喇嘛,都可以结婚的。”巴雅儿告诉我。
“你儿子今年18岁了吧?”
“19岁。”
“你见过儿子的女朋友吗?”
“没有!”
“知道她做什么职业吗?”
“知道!是小学老师。”
“嗨!你儿子是有福之人啊,他当喇嘛的路子走对了。”
“是啊,现在看,他选当喇嘛这条路是走对了,我们当时目光短浅。”
“好了,巴雅尔,祭师和喇嘛儿子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我说,“我想要你一张照片。”
“明天吧!”巴雅尔说,“明天到苏勒德祭坛前,我与作家合个影,你是第一个采访我们一家的人啊”。
“呵呵!一言为定。明天我等你。”
送巴雅尔走出蒙古包的大门,我在寒风中与他辞别。蒙古包周遭灯火辉煌,如长明灯一样,灿亮不灭。
回到屋里,我躺到床上,从蒙古包穹顶仰望星空。秋夜深邃,有一双龙瞳俯瞰着我,在我的精神血脉里,又注入了一次骑士的基因。一股英雄豪迈之情在我的心中升腾。
第二天早晨,我才发现,昨夜偌大一个布拉克浩特里边,只住了我一个客人。
站在蒙古包前,我远眺从东方山冈上升起的一轮朝阳,蒙古包里边有一群梅花鹿悠然吃饭。逐鹿中原,逐鹿欧亚,鹿死谁手?自然是死在大汗的弯弓之下。
那天早晨,那楚格副主任派司机接我到成陵管委会用餐。吃过早点,我一人返回蒙古包时,陪我到鄂尔多斯市七个旗采访的郝海荣的车已经到了,这是他新买的日本霸道4700,他要让我跨上他的“白骏马”,驰骋在蒙古高原上。与巴雅尔在成陵苏勒德前的合影之约,终于化成了苍烟落照。
有缘总有相见的一天。
没有想到徐郎三度重又来成陵时,竟然在祭师会议室,与巴雅尔不期而遇。
“巴雅尔,带我再去祭拜一次大汗吧。”我恳请道。
“好!”巴雅尔的脸上绽开一片淳厚的笑颜。他带着我朝成陵的八白宫的灵包走去。
斜阳下,四匹白马在悠然吃草。
因为采访过一位蒙古骑手格巴图寻找大汗八骏马的故事,因此我对这四匹白骏马充满好奇,并以马为背景,请巴雅尔给我拍了一幅照片。夕阳之中,我感觉自己好像骑在白骏马背上,马踏碎霞,翼挟祥云,扶摇而上。
离大汗的灵魂近了。当我走进八白宫的灵包前,银箱里就装有吸附了成吉思汗灵魂的白雄驼毛。我骤然跪下,按照汉家的礼仪,顶礼膜拜般地磕了三个长头。
站在八白宫灵包前的祭师,也是达尔扈特人,看到我由巴雅尔陪同而来,对大汗又如此虔敬,给我端来一大银碗祭祀之酒。我仰头一饮而尽,巴雅尔瞪大了眼睛,那神情充满了敬意。转过身去,他指着一幅大汗和王后、儿子、女儿和媳妇坐在一起的画像,说:“这里边有一个人是单的,你说是大汗的女儿还是儿媳?永远是一个谜。”
豪饮过后,血液燃烧,虽然无镜子,可我知道自己此时已经面颊酡红了。望着画像的大汗一家人,我点了点头,说:“在蒙古大地上,有许多无法破解的谜。”
谜底终有解开时,也许鄂尔多斯大地正在等待那破解蒙古汉子精神谜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