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乌兰牧骑的演员吗?”
“岁数大了,下岗了,做了民间艺人,专门在宾馆歌厅唱歌。”
等她们现场编词创作,将所有的人敬过之后,我问:“会不会长调《什拉滩》?”
刘莹摇摇头,将站在身后的蒙古男歌手达赖招过来,让他唱。
我问:“你会唱长调《什拉滩》吗?”
达赖摇了摇头说:“只会唱《森吉德玛》。”
“那就唱《森吉德玛》吧。”
达赖引吭高歌,一曲罢了,又唱陕北民歌《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羊啦肚子手啦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个手。
瞭得见那村村哟瞭不见那人,
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个林。
达赖虽是民族歌手,却得准格尔旗走西口文化的真传,唱得很动情。
我一边听一边感叹,这些民间艺人个个都是原生态的歌手啊,天生就是唱歌的料,随便抓一个到北京舞台,都会一鸣惊人。
轮到刘莹压轴出场了,她唱《走西口》。她凝眸望着我,脱口便是哀婉忧伤之调:
玉莲妹妹送哥哥走西口,
又不想让你走……
我一听大为惊讶,这与我过去听到的《走西口》的歌词,完全不一样。
“这是哭板‘走西口’《家住太原》。”杨勇主任介绍说,“很凄凉的别离之情啊。”
果然刘莹渐进角色,她望着我,不知什么触动了她的情弦,脸颊上的泪水怆然而下。我被歌声感染着,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刘莹唱完最后一句哭板,不能控制自己,转身夺门而出,留下了一个背影和神情肃穆愕然的我们。
我拭去脸上的泪水,问:“刘莹怎么走了,请她回来啊,我很想要她刚才唱的《家住太原》的歌词。”
接待办杨伟民副主任似乎与她很熟悉,说:“她因为看到了你,把自己唱哭了。”
“是她把我唱落泪了,请她回来吧,我敬她一杯酒。”
乐队的人连忙出去找刘莹,过一会儿回来说:“她已经走了,不愿回来。”
有一个人说:“徐老师,都是你惹的,让她想起往事。”
“我?”我此时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
饭桌上熟悉刘莹的人讲起了一个故事,说刘莹的亡夫原是准格尔旗乌兰牧骑的团长,事业有成,家庭和和美美。有一年长假,丈夫驾车带着岳父岳母出去游玩,不幸遭遇车祸而罹难,一个圆圆满满的家庭就这样毁了。“从此,生者与死者,天各一方。她一直未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今天你的到来,再加上唱哭板《家住太原》,一声声哥哥,勾起了她的情伤旧事。”
“难怪今晚《走西口》会唱得如此凄婉。”
准格旗接待办副主任杨伟民说:“明天吧,我们找刘莹帮你要她唱的《走西口》、哭板《家住太原》的歌词。”
第二天上午采访完准格尔旗旗委书记白智后,我没有再催促找刘莹要《家住太原》的歌词,以免勾起她的伤心往事,扰动她已经平静的生活。上午我们前往神木露天煤矿采访,直驱黄河岸边,坐冲锋舟,进入万家寨水库。在水库边上吃过中饭后,我们沿着黄河两岸行走,往当年鄂尔多斯高原芸芸众生走西口过黄河第一站——山西河曲西口古渡迤逦而行。黄河青山,盘亘千古,我们时而左岸,时而右岸,终于下到黄河岸边,驶过一座大桥,盘旋于河边,穿过一座县城,终于在一座新建的庙前停下。跨出车门,我看见一个古庙的墙上,写了四个大字——“西口古渡”。这就是走西口的最后一个渡口。过了黄河,家乡便隐没在冷山背后。
我在鄂尔多斯大地采访的时候,每遇汉族家庭都要问:“哪里人?从哪里过来的?”
回答大多是山西,也有陕西的。
“祖辈是走西口过来的?”
“是!”
“哪里走过来的?”
“河曲!”
几乎所有人都指向了河曲。
我知道山西人走西口的路有四五条之多,河曲西口古渡,只是其中一条,不过却很出名,叫河保线,以山西省河曲县与保德县为出发点。一代代走西口的人,风餐露宿,九死一生,终于看到黄河,仿佛过了此岸,便渡过苦海。于是,纷纷在河曲县西门外黄河古渡口上船,渡过黄河后,进入十里长滩,而后北上。或于鄂尔多斯地区沿途定居,或再渡黄河,继续北行,到达包头、河套等地。
我站在西口古渡边上。此时河曲县已将走西口的历史遗迹修葺一新,拓展为一个文化广场,铺上了花岗岩,砌起了围栏。倚栏远眺,北岸便是准格尔旗。因为万家寨截了一道大坝,高峡出平湖,下边黄河水不再浑浊,清波百里。遗憾的是河曲县却未留下一个渡口,以让后人发思先人之幽情。
广场上音乐正在播放《走西口》的歌,与昨天晚上刘莹唱的《家住太原》的哭板词调不同,却异曲同工:
正月里娶过奴,
二月里走西口,
提起你那西口,
两眼儿泪汪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那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门口。
接下来的一幕,则更加凄怆:
你走西口我上房,
手扳住烟囱泪汪汪。
哥哥走出二里半,
小妹妹还在房顶上看,
风尘尘不动树叶叶落,
真魂魂跟你走上了。
十二连城渡口老艄公马五十八向我讲过,他祖爷爷就是乾隆年间从河曲西口古渡过来的,最终落脚准格尔旗黄河头道拐那个地方;而张光耀向我讲过,他祖上也是从府谷到了河曲,然后走向东胜。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黄河两岸,清澈的河水奔涌而下,泛着清波,一片烟水迷离。我看到一大群像张光耀祖爷爷一样的山西、陕西男人,从这里跳上走西口的羊皮筏子,渡过黄河,北行寒山,去寻找另一片生命的栖息之地。
张光耀说,大清王朝末年,一场大饥荒过后,饿殍千里,他爷爷的爷爷,亦称老爷爷弟兄3个,只身逃离故乡府谷,从河曲过了黄河,逃荒要饭走上了东胜的山冈。老爷爷张铁锁是老大,选择在布日都梁查干村落了下来,前边便是铜匠川;二老爷张家畔选了离铜匠川十多公里的地方,兄弟俩好有一个照应;而三老爷则去了达拉特旗。仅仅三代人的时光,到张光耀爷爷张明儿这一辈,他们已经发家成了大户人家,有了碾房、磨房、油房,山下建了四合大院。
张光耀父亲张海世念过一年半书,14岁时跟着王爷去拉炭,用少年的肩膀扛起一片天空。而他妈妈也在13岁那年,死了母亲。她比丈夫强,还读过三年书,生下兄妹四个,夫妇俩认准了一个理,纵使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们读书。
青山连绵,乡井何处?祖辈走西口的历史,使张光耀对自己的祖籍陕西府谷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故乡,乡愁搁在埋葬着从祖爷爷开始几代人的布日都梁上。因为只有亲人埋在了这里,这里才可能成为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张光耀说,他一家已经搬离了布日都梁的查干村,可是他总不时地回去看看。祖坟还在那里,自己的生命之魂也系在那里。他没有想到自己贫瘠的故乡,却是一块风水宝地。勘探队在那条大川里发现了两个大煤矿,两家包头的公司正在采矿。
而张光耀唯有站在山冈上极目眺望——斜阳西沉,炊烟袅袅,一种莫名的乡愁涌上心头。随着查干村向小城镇化过渡,最终张光耀再也找不到负载自己思乡的地标。
走西口的历史和生命的乡愁,最终将失去地史坐标的记忆。
那天晚上,睡在准格旗最早的旗王府所在地——沙圪梁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刘莹女士哭板“走西口”《家住太原》的歌声之中,一代代走西口的男人们,站在西口古渡上,最后一眼看着隐没在千山背后的故乡和女人,毅然登上羊皮筏而去。
从此,他们的子子孙孙,痛失中原故里。而黄沙千里的鄂尔多斯高原,却成了最后的故乡。
两部蒙古史学名著同一个故乡
沙囊彻辰梦中的家国与江山碎裂了。
那是1632年4月,大明帝国崇祯年间,他在鄂尔多斯部济农额璘图麾下做了一名理事。北元汗廷林丹汗西迁队伍扑了过来,打败鄂尔多斯部的额璘图,使他们归顺了自己。可是还没有过几天平静的日子,皇太极的八旗铁骑对林丹汗造成威逼之势,林丹汗只好撤退,躲进了毛乌素大漠。瀚海之中,两年有余,军队粮草将尽,所剩部众开始“杀人易食”,其惨烈之状,不堪回首。一些部众忍受不了这般苦楚,纷纷东归投奔后金,一年后,两翼大总官塔什海、虎鲁克寨桑投降后金。6月,巴达西寨桑等五个头目,率千余户投降。林丹汗成了孤家寡人,再振蒙元江山的图谋,只好搁下,当务之急是解决残部的饿肚子问题。没有牛羊和小麦,唯有去抢。
“跟我走!”林丹汗跃身上马,率残众朝大明边关驰骋而去,沙囊彻辰痛苦地闭上眼睛。
历史真是一个轮回啊!30年前,公元1604年,13岁的林丹汗登基做了北元的可汗,而11岁的沙囊彻辰,也刚承接世袭爵位,当了洪台基爵爷。沙囊彻辰身上流着蒙古黄金家族的血脉,是成吉思汗的第22代后裔。他家的封地,就在乌审旗南萨拉乌苏河右岸一个叫伊克锡伯尔的村庄。曾祖父库图克台彻辰,曾担任过鄂尔多斯的济农,也算是北元右翼万户长。祖父鄂勒哲依·伊勒都齐,父亲巴图台吉,都是战功赫赫,世袭“执政理事”之职,权倾一方,获得朝廷爵位和封号,是鄂尔多斯大世家之一。可是当时的汗廷日薄西山,大权旁落,当得知当年黄金家族里出了一个叫林丹汗的少年汗王,沙囊彻辰为之一振。末代汗王肩上,担着大元帝国崩盘之后,终结汗权旁落的历史。
他开始关注比自己只大两岁的少年汗爷。然而那年林丹汗还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他登汗位后,不像汉人的小皇帝,有顾命大臣辅佐,可以韬光养晦,等亲政时再一展雄风;在大草原上,凭的是盘马弯弓,凭的是一刀一戟的腥风血雨。
在沙囊彻辰的少年记忆中,称汗之后的林丹汗蛰伏了十年,沉寂了十年,被历史遗忘了十年。直到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八月甲午,林丹汗的长剑往天空一挥说:“向大明帝国开战吧!”
辽东巡抚郭光俊得到军报,在新寺一带发现大量蒙古骑兵,约有数万人,领兵的就是那个曾被他称为懦弱少年的“凌丹憨”。而且他的铁骑竟然有内喀尔喀五部联盟盟主卓里克图洪巴图鲁。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那个十年前还是名义上的蒙古共主,已能够号召漠南第二大势力内喀尔喀联盟了。
进攻比郭巡抚想象的来得快,来得猛。意图很明显,林丹汗欲进攻广宁至锦州一线的河西地区。
8月17日,林丹汗率军六万,号称十万,进攻广宁。围城半日,未能破城而走。明军刚缓口气,22日,林丹汗率领约6000名轻骑紧逼锦州,分二路攻击。这一次,仍然没有破城。两次似乎都是虚张声势,明军开始懈怠了。不料,25日,林丹汗五万大军突袭义州,击溃明守军,攻破大安堡,明守将阵亡,城池被洗劫一空。
八天时间,声东击西,气势如虹。十年韬光养晦换来了一朝华彩亮相。对于蒙古各部的影响,也是巨大,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又开始恢复对可汗的朝贡。
最重要的是,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可汗。
这一年,林丹汗24岁。大明朝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崛起于北方的年轻可汗。蓟辽总督薛三才用八个字否定了十年前对于林丹汗的评语:虏中名王,尤称桀骜。
沙囊彻辰当时是鄂尔多斯部济农的理事,闻听北元铁骑侵大明边墙,林丹汗连下几城。他惊呼:“北元一代英主已横空出世,蒙古草原的太阳又要冉冉升起。”
然而,沙囊彻辰看走眼了,林丹汗至多是草原上划过天边的一颗流星。
出山的第一刀砍向明朝,他只是希望用喋血的方式通告大明皇帝,我是有实力的,对付我的办法,最好是和平。他需要和明朝做贸易,求得互市来增进自己的经济力量。他要重新统一蒙古,成为和成吉思汗、达延汗那样的真正的可汗。而他明白,阻止他实现理想的,不是那个认为“长城之外非我土也”的大明王朝,也不是蒙古草原上割地自据的首领们;而是在自己的东边,在白山黑水间已经越来越强大的民族——女真。
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眠!林丹汗羽毛丰满了,他要试试后金的实力。1619年,努尔哈赤取得了萨尔浒大捷。这年7月,努尔哈赤率得胜之师进攻辽东重镇铁岭,铁岭岌岌可危。林丹汗迅速采取了行动:内喀尔喀联盟的宰赛率军一万驰援铁岭。可惜,新败的明军没有坚持到这支志愿军最后到来,城池便陷落了;努尔哈赤的得胜之师以逸待劳,正面迎击宰赛的援军。八旗军再一次取得胜利,蒙古军全线溃败,统帅宰赛及其两个儿子都被俘虏。铁岭之败,对于林丹汗来说,还可算是胜败兵家常事。
第一次的出场,林丹汗表现委实不俗。军事上表现出了才干,政治上也很有眼光。但年轻的他,却在宗教上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林丹汗原来是信奉黄教的。1618年,西藏红教宁玛派活佛沙尔巴呼图克图到达蒙古地区,面见林丹汗。林丹汗亲眼看见沙尔巴呼图克图施展的法术,深为折服,封他为国师,并接受灌顶,从此改信了红教,把祖传下来的传国玉玺和玛哈噶喇金佛、《甘珠尔经》视为三大法宝。这下子可是在蒙古大地掀起了巨澜。信仰黄教的各部首领心怀不满,对林丹汗逐渐疏远。而黄教的僧侣们却将林丹汗统一蒙古的战争看做是宗教战争,开始支持他的反对者。
这时的林丹汗血气方刚,雄视四方,可是他看不到改信红教给他带来的消极影响,这无疑是他的极大败笔。
1624年,科尔沁奥巴与后金联姻后,仍觉得不过瘾,干脆和后金举行了会盟,将矛头直指蒙古共主林丹汗。
林丹汗厉兵秣马,决定武力解决科尔沁,整肃蒙古部落,一统大草原。但作为共主,林丹汗还是做了最后的和平努力。1625年,他派卓尔济喇嘛前往科尔沁,与奥巴谈判,希望科尔沁能够回头,但双方不欢而散。
是年11月,林丹汗开始组织东征,调主力山阴察哈尔和山南察哈尔两路并举,计划在11日会合,15日出征。同时,他向内喀尔喀联盟发出命令,要求他们参战。可是内喀尔喀联盟盟主卓里克图洪巴图鲁感到了不安,担心林丹汗一旦控制了科尔沁,自己亦无宁日。当林丹汗正在集合兵马的时候,他把部队何时会合,何时出征,走哪条路线,主攻方向是哪里等等军事情报,全都暗传给奥巴。
奥巴得报,连忙向后金求援。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增援,林丹汗未战而失先机。
然而,历史却跟林丹汗开了一个大玩笑。林丹汗兵临奥巴的治所格勒珠尔根城下,四面包围,昼夜攻城。而努尔哈赤抵达镇北堡,大军驻扎后,便按兵不动,派莽古尔泰率领五千精骑驰援,是夜便到达农安塔,出现在林丹汗侧后。努尔哈赤仅仅是表明一种姿态,部队并未再前行;如果林丹汗破釜沉舟,科尔沁的覆灭也是注定的。锐兵坚城之下,又有腹背受敌的危险,林丹汗无奈,只得撤围。
此后,林丹汗却从未停止过对其他蒙古部落的征讨,最终导致众叛亲离。1627年3月底4月初,林丹汗命多罗特部留守故地,自己率数十万部众西迁,拉开了他人生中,也是蒙古历史上的大悲剧序幕。
4月至7月,扫荡哈剌嗔部,回归到元上都所在地;10月,攻克土默特统治中心呼和浩特,土默特顺义王朴什图的兄弟鄂木布、色令等投降;
11月末12月初,歼灭哈剌嗔部主力,哈剌嗔汗及儿子仅率800人出逃;
1628年正月,攻掠永邵部;3月,击杀顺义王朴什图大将五路黄台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