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看在老喇嘛的面上,最后放了那个人,让他留了一条活命。这个老喇嘛为人豪爽侠义,博得一片敬重,蒙古同胞晚上都到他那里吃喝。纵使绥化市里的德王伪军,也让着他几分。老喇嘛借此救了不少人。
蒙古老喇嘛救人一幕,影响了马五十八一生。他家四代艄公,就守在黄河古渡边上,黄河水落,就摇船渡人;黄河汛期,便荡舟救人。
芦荻瑟瑟,逝水如斯。爷爷老了,将摇橹交给了父亲,于是摆渡船上,就只有父亲和自己。许多年过去了,父亲也上了年纪,摇不动橹了,便将艄公之橹交给自己。
在马五十八的记忆中,第一次黄河大水发生在1958年的主汛期。当时黄河上游连降暴雨,河水陡涨,淹没了黄河大堤,滔滔洪水涌进当时蓿亥图(蒙语,意为有红柳的地方)公社所属的蓿亥图湾、东查干布拉格、召梁、曼罕梁壕、广太昌、康卜尔、杨子华窑子、五家窑子、董三窑子、兴盛店、三十倾地、西柴达木、西查干布拉格13个行政村的农舍。
洪水袭来,一片汪洋,乡亲们站在房上呼救。马五十八刚20岁出头,早练就一身浪里白条的好水性。他与父亲撑船进村救人,将父老乡亲们一一接出来,送到安全岛上。
20世纪80年代,十二连城6年间连发两次大水,一次是1981年,一次是1986年。阴山山麓里连下几天大雨,黄河水涨上来,洪水茫茫。马五十八划着小木船进村去,救出一拨又一拨的乡亲。
如今,马五十八也老了,年近八旬,摆不了渡了,就把摇橹交给小儿子马文元。第四代艄公毕竟有文化,与父辈们完全不一样。马文元将父亲留给他的小木船换成了铁壳船,后来又换成了机舫船。前些年,他与乡政府合作在黄河上搭了一座浮桥,结果十个月就赔进去三万多元,浮桥最终也垮了。
而今,坐船渡河的乡亲越来越少,摆渡已经不再挣钱。乡亲们过河有的送点油钱;有不自觉的,上了岸扬长而去。
摆渡天天亏损,马文元对父亲说:“把船卖了吧。这船再摇下去,家里的钱会被摇光的。”
“绝对不成!”马五十八摇了摇头,说,“文元啊,古渡虽废,艄公将老,但是黄河永远也不会老去的,总会有过河之人,总会有涨潮之时。只要还有一个乡亲叫摆渡,我老马家的船就不能撤;只要黄河水有一天会涨上来,我老马家的船就得守在那里,等着救人。这是黄河交给马家人的天命,也是我老马家的宿命!”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我问老汉:“你成年累月在黄河上摆渡,会唱双满调和山曲吗?”
马老汉说:“会啊,我唱的是新中国成立前的那种调,很古老的。”
“大爷,唱上一曲。”
“好!”马五十八头一仰,亮开嗓子唱道,“你卖老命买了一根绣花针,钱多钱少表达了心……”
这是说两个相好的人的故事,还有更辛酸一点儿的,比如:黑麻麻口口烧沙壕,锅里煮着烂米饭。东三天来西两天,没处安身谁可怜……
马老汉的双满调唱得十分地道,挟着黄河河套一带原生态的乡土韵味。
斜阳西下,我们告别四代艄公的老屋走出来。司法助理刘军昌说:“马老汉家可富了。”
我怔然:“看不出来啊,屋里就一个大炕,两只大板箱,还是上老辈人留下来的,没有别的值钱东西啊?”
“人家不露富啊,早在80年代,我就听说马老汉的存款超过30万。”
“天文数字吧,一个摇渡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我不信。”
“作家不信吗?请看看这个。”刘昌军指着停在车库里的一台大型东方红拖拉机和一台工程铲车,“这些都是马老汉家的啊,你说值多少?”
“哦!50万也不止。”没有想到,一个摆渡人家有机动船,有耕田的大拖拉机,还有工程用铲车,其家产已近百万。它从一个侧面,洞照着鄂尔多斯高原老百姓的富足。
我们登车而去,十二连城和老艄公的家,在车后渐渐远去。耳际回响着马五十八说过的话——伴河伴摇船,马家四代人无怨无悔——蓦地觉得,这片鄂尔多斯高原,这块王者之地,无论王公贵胄,抑或寻常百姓,千年、百年之间,他们心中始终有一个永远不改的初衷——守信、守义,并将这种义举壮举,融进了他们炊烟袅袅的寻常日子。
此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寻找到读懂鄂尔多斯高原这部大书的钥匙。
第三折 成陵往事
烽火年代 成陵告急
“谈谈成陵西迁的故事吧。”我对旺楚格说。
“那可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旺楚格眯缝的小眼睛遽然一亮,神情也随之飞扬。他说:“成陵西迁,缘起大汗,却事关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大局。八白宫路经延安、西安时,共产党、国民党均以民族大义为重,尽释前嫌,空前一致,迎灵祭祀,上演了组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后赤诚团结的第一幕。”
旺楚格沉浸于成陵往事之中。
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太阳刚从云罅里钻出来,爬上圣主院落的山冈,却无一点儿暖意。朔风照样吹着,在伊金霍洛旗王府的旗杆上掠过。
朔风掠过,千古沉寂的王者之地,再也无法宁静了。王府院墙外,突然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响声越来越大。只见圣主院落的山冈上,烟尘滚滚,如一条黄龙,浮于空中,朝着王府席卷而来,在郡王旗王爷图布尔升吉尔格郎王府前戛然停下。
是达拉特旗康王爷的小轿车。在图王府前玩耍的孩子们围了上来。只见一个男人跨出车门,约莫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头戴礼帽,着一身蒙古长袍。
“你是谁?”孩子们仰着头天真地问道。
“乌吉达。”这人神色阴鸷,说着就要往王府里边闯。
王府门前站岗的士兵刺刀一横,挡住他的去路。
“滚开!还不快去通报图王爷,我是包头皇军的代表,是你们的尊贵宾客!”乌吉达一脸霸气和骄矜。
听说他从包头日本皇军司令部而来,蒙古卫兵也只好礼让三分,说:“乌吉达先生,请稍等。”
“鬼子来了!”王府卫兵狼奔般地跑进王府,说,“王爷不好了,日本人来啦!”
“慌什么!”图布尔升吉尔格郎王爷刚起床,正坐在正屋太师椅上喝奶茶。“怕甚!郡王旗的土地上还没有日本人,天还是我图王的天,地还是我图王的地!”
图王爷砰地将手中奶茶碗墩到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他对站在一旁的管家说:“来而无往非礼也。你去,先请客人到东院客房休息。”
“喳!”管家和卫兵躬身退了出去。
“叫管旗京章巴音桑来。”图王爷吩咐道。
管家跨出王府大门,献上哈达,敬上下马酒,说:“乌吉达先生,你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我们好派人到地界上拉你啊!有失远迎啊!我说今天王爷府的树上,有喜鹊喳喳叫呢,原来有贵客来啊!”
“管家,是乌鸦叫。”卫兵在一旁纠正他。
“去!一边站岗去!”管家挥了挥手说,“连乌鸦和喜鹊都分不清!”
“管家会说话。”
“请!”管家引领乌吉达跨进大门,进入第一个套院,穿过长廊,到了东院厢房下榻。乌吉达站在雨檐之下,眺望整座王府,说:“到底是郡王府,比达拉特旗王爷府还气派,有王者之气。”
“达旗康王爷算个球!”因为达旗康王爷投靠日本人,被抗日将领马占山押着南去,管家对他不屑一顾,“我们图王爷血管里流的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是大清皇帝封的世袭罔替的郡王。”
“看来这王府里的狗都高人一等啊!”乌吉达心想,“别磨蹭了,快去请图王爷吧,我有要紧事要通报。”
“稍安毋躁。”管家退出东厢房,两个卫兵立刻站在门口,如石狮蹲守一般。
图王爷在正堂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来者不善啊,伊盟七旗,日本皇军代表就冲着郡王旗而来,甚意思?”
他走到窗前,倚窗仰望。朔风吹落叶,王府院墙边上榆树、杨树都光秃了,如剑戟插向天空。“蒙古高原上的最后一块净土,汗爷之魂的长眠之地,也要沦为亡国之地吗?”图王仰天叩问。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觊觎古蒙古大地,并在蒙古王公贵族中大肆进行诱降。1936年5月,锡林郭勒盟副盟长德穆楚克栋鲁普(又称德王)率先易帜,卖身投靠,召开第一次“蒙古大会”,建立了“蒙古军政府”。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侵略军大举西进,攻占了张家口、大同、百灵庙、归绥(呼和浩特)、包头。这年10月,又召开第二次蒙古大会,德王成了伪政权的军政府总司令、总裁,任命伊盟盟长沙王沙克都尔扎布为副主席。此前,第一次蒙古大会伊盟王公表现冷淡,拒绝参加。此番沙王获悉自己被选为副主席,仍是嗤之以鼻。然而,日本人陈兵黄河之北,国民党军队溃败伊克昭盟,整个蒙古高原仅有伊盟的五个旗和阿拉善、额济纳还未沦陷。德王欲挟这一形势,胁迫伊盟王公参加他的“蒙古联盟自治政府”。放眼鄂尔多斯高原,先有伊盟副盟长杭锦旗札萨克郡王阿拉坦鄂齐尔(阿王)投其怀抱,到包头成立了伊盟公署,阿王被任命为盟长;后有达拉特旗王爷也投了日本人,被抗日将领马占山抓走;准格尔旗也被日本人占领;余下四个旗的局势岌岌可危。
“王爷,有甚急事?”管旗京章巴音桑急匆匆地赶来了,见图王在正堂里来回踱步,烦躁不安。
“有一个叫乌吉达的日本人来了,自称是包头皇军指挥官的亲信,要见我。”图王挥手说道,“你先去应付一下,摸清他是什么意图。记住,不要一下子将我推到台面上去。”
“喳!”巴音桑退出门去,在管家引领下,来到了东院客房,只见一位40岁开外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管家,上酒!”使女捧着马奶酒,走了过来。
“你是谁?”乌吉达问道。
“管旗京章巴音桑。”
“好,管旗京章,也算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巴音桑先生,我不喝你们马尿一样味道的马奶酒。我的日本名叫内田勇四郎,包头皇军前线指挥官的心腹。快去叫王爷来见我!”乌吉达说道。
“王爷正准备晚上给乌吉达先生接风呢,先让我来拜谒先生。”
“那就长话短说吧,”乌吉达一脸傲慢,“快回去禀报你们图王爷,别敷衍我,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另外,这个东院我不能住,外边的胡子翻过墙来,就会置我于死地。我要搬到里院去住。倘若本人安全出了问题,日本帝国皇军会踏平图王府的。”
巴音桑京章说:“我会将乌吉达先生的意思转达图王爷。”
巴音桑京章又回到王爷议事大堂,图王急切问道:“乌吉达提什么要求?”
“狗日的小日本,飞扬跋扈,将王府当成他的领地了。”巴音桑答道,“他非要王爷见他,还要保证他的安全。”
“总也不能躲着不见。我见!叫各位京章都到议事堂来!”图王吩咐道。
一会儿,住王爷府附近的仕官都来了。商议的结果是,乌吉达来郡王旗之事,绝对保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让国民党军队知道了,有通敌之嫌,要掉脑袋;另外,将乌吉达搬到内府里去住。
太阳照到了王府客厅里,穿堂风吹了起来,冷飕飕的。已经是晌午了。
“叫乌吉达来见我。”图王爷吸了吸鼻烟,太阳正好从天庭上射了进来。王府议事堂不搞欢迎仪式,却有排场,王爷麾下的仕官皆在场。乌吉达单刀赴会,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虽在蒙古大地混迹多年,却未学会蒙古人的谦和大气,一点儿也不将郡王爷放在眼里。刚刚落座,他便傲慢十足地说:“本人受包头前线皇军指挥官和德王之命,前来伊克盟敦促盟长和各位王公,国民党政府大势已去,别再犹豫了,跟皇军一条心吧,共建大东亚繁荣圈,才是漠北蒙古的正确选择。中国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希望沙王和各位王公做三件事情,一者迅速通电脱离国民党政府,宣布归顺皇军,接受联邦自治政府的领导;二者迅速将成吉思汗陵迁到安全地带,以免被敌人劫去;三者沙盟长和各旗王爷尽快聚集郡王旗,与我一起到包头,共商建立联邦政府事宜。”
乌吉达还说:“中国古人还有一句话,先礼后兵。我忠告诸位,以伊盟苍生为计,以各位王公的身家性命为计,不可暴露我的行踪。丑话说在前边,若将我交给国民党军队,伊克昭盟将遭大日本皇军的报复。我就住在郡王府邸里边,请告知沙王,我等你七旗会盟,拿出与皇军合作的诚意来,然后跟我一起上包头。”乌吉达对图王和他麾下的仕官们下了最后通牒。
图王摇了摇头。这个日本人的骄横让他顿生厌恶,可是大兵压境,成陵安危,系在一念之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他立即行文让人快骑送到札萨克旗沙王府所在的新街,直呈沙王,备述事态严峻。
“小日本欺人太甚,竟然动起成陵的主意来啦!”沙王看过公文,拍案而起说,“伊克昭的王公不能辱没祖先啊!”
仕官和管家第一次见沙王发这样大的火,面面相觑。
“图尔升默林章京!”
“王爷,小的在。”图尔升默林章京答道。
“图尔升啊,你连夜跑一趟郡王旗,到图王府面见乌吉达,先稳住他,一切等伊盟七王会盟后再作答复。切莫掉以轻心。”沙王交代道。
图尔升默林京章连夜驰马去了图王府。
几天后,沙王七王会盟的公文快马送到,通知各旗王公务必带上主要仕官,如期到郡王旗会盟,并嘱图王爷准备好会盟食宿和马料。
图王一看公文一惊,叹道:“沙王真是老奸巨猾啊!”自大清王朝鼎定旗王会盟之制后,盟长都是旗王轮流坐庄,不论谁当盟长,会盟之地多选在苏泊汗庙和成陵所在地。这一回,沙王竟然选在图王自己府上,有点欲盖弥彰之嫌啊!
“好阴的一招啊!日本人乌吉达就住在自己府上,郡王旗周遭有国民党军队的重兵,一旦走漏风声,国军兴师问罪,踏平王府不说,最终也会祸及百姓。再说乌吉达若被抓走,包头的日本军队更不会善罢甘休啊。”
“可是乌吉达提出那三点——通电归顺皇军,依附德王,迁走成陵,那都是有辱民族大义的变节之举啊。一旦迈出这一步,且不说无颜再祭拜汗爷王陵,有损于中华民族的尊严,也落下一个投敌叛国的千古骂名啊,子孙后代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惴惴不安、疑虑重重之中,伊克昭盟历史上一次重要的会盟,在国破山河碎的烽火年代举行了。
伊盟盟长——札萨克旗王爷沙克都尔扎布骑着马从新街来了。副盟长、杭锦旗札萨克阿拉坦鄂其尔,鄂托克旗札萨克嘎拉僧如勒玛旺吉拉扎木素,郡王旗札萨克图布尔升吉尔格郎,乌审旗札萨克特古斯阿木固郎,都带着麾下的重要官员两协理、两章京赴盟会。准格尔旗被日本人占领,不能与会,达拉特旗王爷通敌,被马占山押走,这次只有五旗会盟。
会盟三日,争论了三天。多数王公和仕官认为,日本人虽然陈兵大河北岸,国民党军队节节后撤,但是黄河天险犹在,冰河未冻,日本人难以逾越黄河天堑,因此占领伊盟的可能性不大;杭锦旗阿王则认为国民党军队一败涂地,国民党政府有可能与日本人讲和,若继续抵抗,无异于将伊盟沦为日军下一个牧马场,不如现在归顺,还有条件可讲。
众王公纷纷摇头,说阿王身为副盟长,态度骑墙,屁股已经坐到日本人和德王一边了。于是他们委托沙王与乌吉达交涉,既不与日本人撕破脸皮,也要据理力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