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一个汉子走了出来。此人30岁左右年纪,身材瘦劲,面有微须。身穿白细布窄袖窄身的长袍,腰系大带,脚蹬马靴。脸上看不出喜怒,颇有英气。他大步走出院门,打量着两个人,说道:“在下史天倪,史家族长正是家父,请问哪位是蒙古来的贵人?”
巴根台踏上一步,抱拳行了个汉礼,说道:“我是蒙古大汗使者巴根台,他是我的伙伴特伦敖都。今日特来拜山。来的匆忙,没有置办礼物,请大公子多多海涵。”
史天倪一举手,说道:“无妨,里面请。”巴根台说道:“请前面带路。”史天倪也不客气,大步流星带领二人走进史家大院。史家果然是世代豪族,虽然没有雕梁画栋的华丽装饰,但也是高门大院,材料精实,房屋众多。一般人没人带路,进了史家就像进了迷宫一样,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众人穿堂过院,来到一间庞大院落。正堂十分宽大,里面已经坐满了史家长房的老老少少。当中一位,是一个50多岁年纪的老者,身穿直缀,面目威严,须发灰白。他的两边,坐着几个中年人,正是族里的长辈。
年轻一些的子侄辈分列两侧,没有座位,足有3、40人。堂上还有几个座位,坐着几个或威猛凌厉,或儒雅清癯的清客,这些人在史家显然很受尊重。
史天倪带领二人径直走上大堂,走到前面恭恭敬敬的施礼,说道:“父亲大人,各位叔伯,蒙古客人来了。”史秉直命史天倪摆上座位,请二人坐下。然后面无表情的说道:“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不知来我史家有何贵干?”
巴根台说道:“我奉蒙古大汗旨意,请史家出山,同我们一起联手抗金。”旁边史秉直族弟史怀德忍不住说道:“那么我们村里的码头,是你们毁坏的么?”巴根台说道:“不错,正是我们破坏的。”
史怀德怒气顿生,说道:“既然你们请我们出山相助你们,为什么一到这里就毁坏我们的东西?惊吓我们的妇孺?是立威给我们看么?!”
巴根台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说得:“得罪莫怪。我想,这是你们唯一能听的进去的语言,难道我空口白牙就能说服威震河朔的史家叛金归蒙?不仅如此,你们的大小粮仓,史家祠堂,马厩,私塾,供奉史家先祖的清乐社总社,都在我蒙古特种兵的控制之下。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这些就都不复存在了。”
堂上众人脸色都变了,很多年轻的子侄都愤怒的看着这两个蒙古人,大声呵斥。这个异族少年神态自若,不像是虚言恫吓。这些人神出鬼没,处心积虑,他们要干什么?史怀德大声说道:“我们史家世居于此,与你们蒙古素无来往,更没有仇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史家虽然是平民百姓,但是也绝不会受人胁迫,伤天害理!”
巴根台大声说道:“我当然不会下令毁掉你们的村寨,因为我敬你们史家是当世豪杰,救苦救难,我们怎么会害仁义之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们蒙古军队,无所不能,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情。不要说小小的史家,就是移山填海,也在大汗的一念之间。
但是我们强大的蒙古军队,不是用来对付贫苦百姓的,我们的仇人,是中都的阿勒坛汗。他对你们有何恩义?你们何苦跟着他们玉石俱焚?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的祖宗是谁?你们是汉人啊,在女真朝廷眼里,你们就是养肥了再杀的猪啊!”
史秉直之弟史进道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你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子在史家撒野!”史家和女真人通婚,大院里不少女人就是女真人,很多人都是女真人的儿女。巴根台的话说的如此恶毒,能不令人恼怒!
巴根台冷笑一声,说道:“话虽难听,实情却是如此。世宗年间,金人阿勒坛汗命完颜守道在山东东、西两路和籴,只许民间留户口岁食,余皆纳官,这和强盗强抢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事情,你们比我清楚,金人假借带籴、帖籴、借籴等名目,这两年抢走了你们多少粮食?总有七八次了吧。你们的米粮尽被拘括,多少无米贫民,也要按户口多少拟定数目,勒令申纳!这样的朝廷,不是把你们当成吃肉的猪,又是当成什么呢?
你们是沿河人家,自然知道折籴法。你们贩粟渡河,每石官籴其八,不得私渡。凡军民客旅粟,不于官籴处粜,而私自贩渡的,杖一百。为什么米价如此之高?沧州一斗米已经直银十余两,你们永清的米多少钱?斗米四两银?五两银?还不是因为金人的严酷掠夺,商旅裹足,米价踊贵!”
大堂内鸦雀无声,这蒙古少年说的都是实情,他们自己何尝不清楚。巴根台顿了顿,继续说道:“金人需索之严苛,你们知之最深,不用我啰嗦。但是遇到大灾之年,却是你们史家用自己的粮食救活万民,阿勒坛汗有过一次赈济么?在他们眼里,你们这些汉人百姓饿死和他们又有何干?他们什么时候把你们当过治下之民?你们只是给他们提供粮食布帛的牲畜而已!”
巴根台一番话说的大堂众人沉默了,是啊,朝廷催课一日甚于一日,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多少平民百姓逃离家园,流离失所。他们史家,也是撑的一日是一日,实在撑不下去了,又该如何?
良久,史进道长叹一声,说道:“你说的虽然不错,可是我阖家数百口,男女老幼,拖累甚重,又怎么能干那杀官造反的勾当。”
巴根台冷笑一声,说道:“造反?造谁的反?阿勒坛汗是女真人的皇帝,你们是汉人,是他们强取中原,你们和他们有什么君臣之义?”
他环视众人,说道:“我可以肯定的说,金人的朝廷做不长了,我们蒙古大军很快就要进军中原,中都指日可下。我们攻克了他们的西京,东京,北京,在野狐岭我们歼灭了他们30万大军。现在他们民心丧尽,库无余粮,士无战心,马牛疲瘦,他们拿什么和我们蒙古勇士抗衡?
我们蒙古和他们仇深似海。多少蒙古大汗和草原英豪被他们害死,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被他们任意欺凌,当作牛马的人。我们本来就应该是朋友,我们有什么理由将来在战场上厮杀?你们,又有什么理由陪着金人殉葬?
今天炸毁你们的码头,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将来蒙古大军来了,毁掉的难道仅仅是一个小码头么?那对你们史家几百口,才是真正的灾难!帮助我们,打翻金人的朝廷,你们不仅仅保住你们的家园,你们还能救千千万万的苦人,公侯万代,子孙富贵。”
史怀德之子史天祥叹了口气,说道:“诸位长辈,他说的有理啊。这些年,世道一天不如一天,官府只知课税,不管百姓死活,这天下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我看这金人的朝廷,也是做不长了。”
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清客忽然说道:“你们是漠北的生鞑靼,你们不知礼义,残酷暴虐,杀人盈野,我们不敢相信你们。”
怒火一下子冲上了巴根台的头脑。他是前世的汉人,更是后世的蒙古人,他深知中原汉人对草原民族的偏见根深蒂固。但是这么多年的草原生涯让他明白了很多,蒙古人有感情,有情义,有人性,他们和汉人一样,有悲有欢,有善有恶,有爱有恨。一样是人,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贫苦和强悍,就要把他们和野蛮残暴划上等号么?
他最恨别人蔑视草原牧人的尊严,他狼一样的眼睛凶光四射,死死盯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儒者。他大声说道:“什么是礼义?在我们草原,儿子孝敬父亲,长兄爱护兄弟,兄弟尊敬兄长。丈夫信任妻子,妻子服从丈夫,属民服从贵人。这难道不是礼义?
成吉思汗手订扎撒之后,在我们草原人人诚实无欺,从没有偷盗,从没有私斗。别人的羊走到了自己家的羊群里,我们走遍草原也要给别人送回去。我们家家的毡房都没有锁匙,多少金银财物也从没有丢失过。蒙古人触犯扎撒,即使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会走遍千里自己来到大汗斡尔朵前请罪。这难道不是礼义?!
别人有难,我们倾其所有帮助别人。打得了猎物,见面的人都有权利分一半。这难道不是礼义?!”
那儒者毫不畏惧的和巴根台对视着,怒喝道:“是杀人放火的礼义么?是抢掠财物的礼义么?是炸毁信安堤坝,害得千万人家破人亡的礼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