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二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生意人的才华。他净赚了七万块,不算太多,但在那时的农村,已算是巨款,而且相对其他生计,这无疑属于暴利行业。他可以用这笔钱解决很多生活问题,甚至可以贿赂镇上某个有绝对权力的官员为自己撑腰,以让自己的生意得到正常竞争。如果这样相信他会减少很多麻烦,而且不会让一些暴徒干扰自己的生活,他会过上好生活。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相信这个层面上的交易,他一向对此嗤之以鼻,而且不久前他通过许林仁被抓的事件已经恢复了对正义的基本看法,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他对自己辛勤劳动得来的果实进行了详细安排。他还了一笔债,是这几年一点点欠下的。他对每个债主真诚道谢或借机送一些东西以弥补自己多年拖欠不还的愧疚。这种感觉很美好,他终于成了一个无债之人,身体与精神也变得空前轻松了起来。他提前准备了一笔钱,锁在抽屉里,没有绝对必要,那笔钱不会得见天日。那是他为小儿子许地赐安排好的。那小伙子很快就要升初中了,他成绩很好,有机会光大门楣,而且县重点中学花费不菲,这种准备很有必要。他甚至还想着如果许地赐考不上,他可以用那笔钱让儿子坐到县重点中学最好的教室里。
他把房子翻新了一遍,没有大搞。那些钱他要紧着用。他认为大搞房子不是当下紧急之需,最重要的是要把老母亲送到最好的医院就医。当然,他那笔钱中的大部分就是充当了这种用途。在拿到钱后的第三天,许母就躺在了县第一医院的病床上。许母此时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咳嗽得尤其厉害,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满脸涨红,濒临窒息,随时有生命危险。阮湘宁尽了一个好媳妇的义务,没日没夜地看着她,伺候得无微不至。
许母此刻躺在病床上,全身几乎插满管子,鼻子上还挂着个氧气罩。她咪着眼,看起来难受得很。在发病的这两年多以来,她尝尽了病痛的滋味,身体已经没了人形。她出现过三次病危,但每次总是死里逃生。她仿佛在等什么,总是攒着一口气再一次享受阳光。那几次病危都是出现在许二最艰难的时期,她知道儿子已经尽力了。他没钱,没法让自己得到最好的治疗。她对自己的老毛病很清楚,并没有奢望自己能恢复原状,甚至只是想着儿子有没有钱安葬她。这对她尤其重要。
毫无疑问,她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但她并没有丝毫责怪儿子的意思,相反,她感到满足。十几年前儿子没有葬身大海,还让自家香火得到延续,这很好,有人可以为她披麻戴孝,在棺材前恸哭,为亡灵护航送别,以让自己不会凄凉地离去。就她自己而言,这点没有遗憾,自己很好地完成了一个女人的重任,在九泉之下可以免于祖宗责骂或刑罚。在发病的几个危险日子里,她本可以一走了之,让儿子艰难地挨家挨户借钱以让自己风光下葬,但她打消了念头,尽量让自己多维持些时日以看到光辉发生。所以在许二第一春虾苗大获丰收的时候,她出现了难得的微笑,这种微笑有种回光返照之嫌,不过没有人发现。
她把自己的死亡归咎于天意。人老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事,一不留神说不定哪天就被死神捆绑去了。她躺在病床上想起了很多事,对自己一生的作为过了一遍,算是自己死亡之旅的预告,但她并没有想起自己之前是如何对待儿媳妇阮湘宁的。她或许认为没有这个必要。站在她一个受传统观念荼毒极深的女人的立场上,她认为自己并没有错,就算错也是值得的,因为可以换来此刻的满足与心安。她认为自己尽了本分。
她动了动身子,试图慢慢站起。阮湘宁帮了她的忙。她慢慢地下床,阮湘宁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底下有泪水的痕迹。她要求儿媳妇把她身上的管子全部拔掉,她要去上厕所。阮湘宁强烈反对,希望她就在病房里解决。可她拗执得很,执意要去外面厕所。阮湘宁最后照做,把她扶到厕所,可她刚蹲下不久,就感到头脑晕眩,前面一片发黑,身体支撑不止,猝然倒地。阮湘宁猝不及防,赶忙扶起她,继而大声叫喊。医生与护士来了,把她抬上床架,转到急救病房。
这是她第四次病危。直到晚上她的情况才稍微好转了点。许天赐特意请了一天假,跑到医院为奶奶守夜。父母不希望他这样做,但他非要如此,说想让父母与爷爷休息一下,自己就伺候奶奶一个晚上。那天夜晚,许天赐整整守了一夜,跟奶奶聊天,奶奶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有那么几刻,他实在太困了,自然地睡去,但很快就醒来,醒来后发现奶奶正在平静地看着他,眼神诡异。他无法揣测其中含义。他才十二岁。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跑到楼下买了几块钱的肉粥,伺候奶奶慢慢完成这个艰难过程。她已经两天没进食了,可那天却吃得尤其起劲,还连连夸奖孙子买的肉粥好吃。这是个好兆头,许天赐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可到了中午,她却执意要回家,还动手拔掉了管子,许天赐不肯,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要求孙子带她回家的。许天赐看着她让人无法拒绝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连通父亲。许二听到情况后,叫儿子先不要回来,等自己赶到医院再说。可她已经等不及,还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口,叫喊着要回家。许天赐没办法,只好自作主张地跟她坐车回家。
坐上车时她表现出空前兴奋,特别是坐着摩托经过许家村的店铺时,她更是大笑,纷纷向周围的人招手,仿佛衣锦还乡或刚完成一件伟大的事情。回到家后,她笑容满脸,就算是乌云密集都无法弱化她的光彩。她挣脱许天赐的手,不让自己丈夫与儿媳妇帮忙,径直往厕所走去,解决完后就迫不及待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一接触到自己躺了几十年的床后,她露出了一丝复杂的微笑,然后就一阵激烈咳嗽,众人抚摸着她的后背,还让她喝下一小杯温水,但她根本停不下来,一阵更加激烈的咳嗽后,仿佛有一块东西塞在喉咙,突然接不上气,然后眼睛闭上了,手慢慢地垂了下来,很快就没了呼吸。
她死了。这个代表着农村几乎所有陋习观念的女人没有留下一丝叹息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