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一男一女都是一身富人打扮,尤其是妇人,一身描金绣花的紫色旗装上还画蛇添足的缀上了珍珠扣,胭脂擦得浓郁,粗眉扁唇,此时哭得面上都是糊掉的水粉,唇上的胭脂也糊成了一团,像只裂了壳儿的西瓜。
周慕书抓着玉,愕然道,“贵掌柜?雪婶儿?”
陆远砚像是早有预料般起身取了墙角的一只药箱,轻咳一声道,“你家老爷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有何症状?”
都是街坊邻居,周慕书自然认识这俩人,补充道,“他家老爷子就是今早上和傅若凝吵了一架的凌老爷子。”
“凌老爷子?”陆远砚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怎么儿子姓贵?”
周慕书张张嘴,刚想说他们家是满人,却被一声哀嚎所打断,说话的是一直哆嗦的山羊胡子贵掌柜,此时也是眼泪鼻涕横流,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的不甚利索。
“我爹今儿个早上回去补个回笼,没想到中午吃饭叫他,居然没能起,我们去看他,他已经瘫了,现在正躺在床板上喘呐!大夫,您救救他,救活咯我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啊!”
雪婶儿跟着抹眼角,“咱俩这老爹吃的苦头多啊!陆大夫你救救他!”
周慕书在心里止不住叹气,贵掌柜和雪婶儿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前几年清朝没了,钮祜禄家在这皇城里也没了底儿,为度日,连屋子都卖出去几间,如今龟缩在破落院子里。
凌泰老爷子骨子里就是把锈刀,腐朽且轴,只觉得愧对祖宗家业,守不住国也守不住家,一番折腾下来,脑子突然就不甚灵光了,但还记得他年轻时那番气度,成日里拄着拐走街串巷宣扬他们满族汉子狼一样的精神气儿,这点倒有些像那个荣贝勒爷,几次三番闹下来,便成了街坊眼里的老无赖。
好在儿子贵顺争气,用祖上剩下的点古董当了银子开了布店,渐渐儿的又成了这片儿少有的富贵人家,还对老爷子颇为孝顺,只是孝道难逆天道,老爷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成,你们赶紧带路吧,今儿个看来要忙死咯。”陆远砚这档子事儿上到不罗嗦,又往箱子里塞了几味可能用上的药,便衣一甩褂子匆匆地跟了出去。
周慕书此时还不能理解这个“忙死咯”的意味,也不知道这一去,他就上了条靠不了岸的贼船,还托着玉傻站着,又听前面一声喊,“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周慕书指指自己,“我也去?”
陆远砚跟着喊,“要不你跟傅若凝一起看店子?”
周学徒权衡再三,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穿过两条歪歪斜斜额的街,一扇漏风长草的破墙便能看到贵掌柜家那间装潢西式的小布坊,自大洋人进了国门,这西式洋楼便拔地而起,一间儿接着一间儿,并不稀罕,可在他们住的这块地儿里,还真是少的很,所以周慕书小时候对这里好奇异常,也常在这里窜来窜去,处处都认得。
熟门熟路地跟着贵掌柜夫妇进去,几个玻璃擦得照见人影儿,柜台后头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便偷偷捂着嘴发笑。
周慕书十七岁荷尔蒙暴涨的年纪,被丫头们眼风一扫就臊得慌,遂低了头不去对上她们目光,陆远砚却捅捅他,笑得一脸猥琐,小圆眼镜儿精光四溢,“怎么着,看上哪个给掌柜的说说,瞅那些丫头片子看你的眼神儿,啧啧。”
周慕书不想理他,翻了个白眼,匆匆掠过门沿儿道,“她们是看你这打扮得花田鸡一样的大夫发笑。”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纯粹不带脑子反击下陆远砚,可说出口周慕书就后了悔,贵掌柜夫妇的亲爹还奄奄一息躺在炕头儿,请来的大夫竟然还有空和个学生唧唧歪歪的思春,搁谁谁都不会痛快。
偏这时陆远砚听了他的话还悄悄地给几个丫头抛了个媚眼,论相貌,陆远砚也就二十大几的样子,加之一副斯文败类花里胡哨的打扮,惹得姑娘们顿时嬉笑一片。
周慕书心虚的去看贵掌柜夫妇,见他二人急匆匆地的神情像是并没注意到这边儿,这才松了口气。
雪婶儿刚到店便立马被一个丫头叫走了,贵掌柜一甩袖子,硕大的玉扳指晃瞎人眼,指了指布店后头一扇半开着嵌五彩玻璃的白色西洋门,客客气气道,“这里头就是寒舍。”
等推开门走进去时,周慕书却有些犹豫了,门后是两级石台阶,两侧是高高的灰砖院墙,很明显是这贵掌柜将自家店子和房子连了个道儿,上头架着几件滴着水的衣服,甚至还有两件女人鲜红的肚兜儿。
可周慕书犹豫倒不是因为这个,以店后这条街的长度稍稍一想,便能知道这条路不会很长,此时清晨已过,到了家家户户吃饭的点儿,鼻尖已经有饭菜香萦绕,这条巷子里却是大雾弥漫,瞪着眼也只能勉强看到眼前七八步的道儿。
“怎么这么大雾?”周慕书只觉得一阵儿凉飕飕的气绕着自己打转,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
贵掌柜却好像没事人一般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问道,“你说啥?”
陆远砚推推眼镜,笑眯眯道,“他说贵老板你家大业大孝心大。”
贵掌柜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瓜皮帽,脚下加快了两分,躬身道,“这都街坊,慕书也是知道我落魄过的,这话可就折煞我了。”
周慕书张张嘴,转头瞥见陆远砚脸上竟换上了一种他这几日从未见到过的神情,有点严肃,却自带着一股嘲讽,像是知道周慕书要说什么,低声道,“先过去,一会儿再详说。”
巷子好走,一条道到底,也确实不长,三人很快进了一间四合院,正中间最大的堂屋里,凌老爷子躺在榻上,大夏天地竟裹着一条毯子,面色灰白,张大了嘴仰面躺着,这让周慕书想起了荷塘里干涸等死的鱼。
陆远砚四处打量了下这间堂屋,自箱子中取了软垫就开始号脉,凌老爷子的手自毯子中取出,手臂的状况如同蚯蚓爬树藤,瘦削干瘪,像是一折就会碎成渣渣,陆远砚神情开始转为真正的严肃,周慕书在一侧看着陆老板眉毛缓缓皱起,最后后拧到不能再拧,心里止不住叹气,看来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凌老爷子是真的无力回天。
贵掌柜显然也瞅见了陆远砚的表情,泪眼汪汪地吸鼻子,“如何?什么病?”
出乎意料,陆远砚手指缓缓跳了两下,抬起眼,“人老了,身体自然就有些差,我有一剂方子,只是这方子是我家的宝贝,外人不能看,且需现场煎服,还需要贵掌柜给我送只炉子进来。”
“这...不能让我伺候着嘛?我这不放心呐。”贵掌柜搓搓袖子,两行眼泪像是又要下来。
“不过这话我也说在前头,药是好东西,但能不能治好还看你们家老爷子的造化,另外,祖传秘方这东西还真是不能给您看见,这是规矩。”陆远砚将老爷子的手放回毯子,也不看贵掌柜可怜兮兮的样子,话委婉,意思却很名明显:你爹的命阎王爷管着,我帮你拖一把,我和阎王力气谁大些,真不好说,另外您请麻溜儿的出去别打扰我看病。
贵掌柜是聪明人,字里行间的意思读了个通透,一咬牙又看了两眼榻上的人,握拳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眼瞅着人匆匆出去,周慕书踱到榻边,“我是打下手还是出去?”
陆远砚正在翻老爷子眼皮,头也不抬,“院子里有井,你弄点水过来,等炉子送进来,再把门儿锁上。”
周慕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出去,四合院不大,正中间歪脖子树下就有一口青石水井,东边的屋子似乎是卖了出去,用篱笆隔着,廊下有个老头抽着旱烟,还有几个开裆裤的小孩子嬉闹,西边的屋子较小,且屋顶已经有些偏,长了草,门也落着锁,一副风中摇摆不定,随时要塌的样子。
周慕书麻溜儿打了水,禁不住又往院子外望了一眼,过道里雾气还是团着没散,刚想回屋却觉得背后一凉,像有人盯着。
被人盯着这种感觉时常有,多多少少一个人走夜路时总会有些自己吓人的想法儿冒出来,周慕书不是第一次,但是这青天白日,大太阳红着脸儿挂在天上,身后树上蝉还叫得欢的上午十点,就着实有那么点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周慕书也许是被陆远砚那些个怪力乱神的说法闹得心烦,竟不自觉的盯着那团浓雾,就好像下一秒里头会走出些什么来。
那团雾虚无缥缈透着阴气儿,突然就成了水沸一样的气泡,气泡正有序的往两边扩散出去。
什么东西要来了吗?
周慕书攥着木桶的手紧了紧,心脏震动的声音清晰的沿着神经上爬到达耳膜,一下一下打着鼓,而他竟然泳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叫他挪不了步子,移不开眼。
期待还是激动?
那些气泡越翻越大,里头最先出现的居然是一顶黑色的瓜皮帽,接着是那贵掌柜猛地跑进来,手里正抓着一只填了煤正冒烟儿的铁皮炉子,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诶哟,烫死我了。”
周慕书这才回过神,将手上剩下的一点冰凉井水拍在太阳穴,泛起一丝苦笑又有些发愣,他刚才...居然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