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不好意思,还有一章 (2)
舒宜微仰着头说:“在非洲草原上有一种草,是碰不得的,她身上有毒刺,一碰就会象被蜂蜇叮了一样痛,还会肿起来,但是这种草其实会开花,很少有人能看到这样的草开花,她一般生长在阴暗的角落里,开不了花其实也可以活很久。如果想要看到她开花的话,那么就必须抚摸她,这种草的茎叶上有很多毛刺,毛刺里有一种物质,与蚊子嘴里或蜜蜂尾刺里液体的成分是一样的,第一次碰的时候手会被叮,但是以后就不会了。你如果想看到她开花这个时候就必须把她移植到阳光的角落里去,但是其实她骨子里还是惧怕阳光的,所以需要你每天都来给她遮掉一点点阳光,而且需要你每天来抚摸她一下,不能是别人,必须是第一次碰过她的人。很多人想看到她开花,所以很多人会去碰碰她,然后把她移植到阳光的地方,但是很少人会每天都来抚摸她,每天都来给她挡太阳,所以她们经常会在阳光下死去,所以看到她开花的人极少。是的啊,其实不去惹她,不把她搬到阳光的地方来,她根本就不会死,在阴暗的角落里她其实也可以生活很多年。我现在觉得我就是那株草……我不适合在阳光下生长,静云,你回去以后告诉他,让他不要再找我,不要再等我了,我不会再回去的。”
农历的中秋节,静云正在忙着给囡囡做月饼,承瑾就来了,这些年他总是这样,经常不定期的到她家里来。
现在他住在跟她家不远的小镇上,那也是舒宜小时候住过的小镇,所以现在来得跟频繁了一点。从离开海天之后他就住在这个小镇里,很多人都说赵承瑾离开海天是为了另谋高枝,其实这些年很多大型跨国公司邀请他加盟,他却来了小镇。
静云象对待老朋友一样微笑着说:“你来了。”
囡囡回头一看是他,惊喜的跳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说:“承瑾叔叔,你来了。”
承瑾也微笑的看着她。
囡囡说:“承瑾叔叔,今天我有个朋友要来,她叫tahiti。”
静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出来:“囡囡,到妈妈这里来。”
静云这个样子还真有点吓人,所以囡囡也只好假装乖巧顺从的走过来,其实回头看承瑾的时候还偷偷的吐了吐舌头,调皮的做了个鬼脸。
下午来的那个人承瑾终于见到了,是个黑皮肤的小女孩,大概八岁,被领下车的时候,站在一堆人中间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尽管囡囡一早热情洋溢的跑上去拉着她的手说:“tahiti欢迎你!”
静云对承瑾说这个黑人孩子是在一次旅游时候认识的,这次接她到中国来玩一玩。
那个叫tahiti的小女孩还是有几分不安,当承瑾迎上她的眸子时,他忽然懵了,让幅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头,晕晕转着头,他的心里飞速的闪过一丝火花,他仔细的盯着她的眼睛看,但那个眼睛显然已经躲闪开去。电光火石间,承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走错了地方的那个房间里,有个女孩抬起头,那时她的眼睛也和这个tahiti一样,戒备而倔强。
这一次承瑾在静云家多住了两天。
他发现那个tahiti的黑人小姑娘总是淡淡的不安着,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囡囡叫她的时候她也不大出来,很沉默。问起妈妈来,她也只是淡淡的说她很忙,然后眼睛会有一刹那的失神,放那工夫在想什么,等你再去关注的时候她早已经换了一副神情。
如此敏感的小东西。
承瑾和她说过几句话,仿佛舍不得离开她,那天无意中听见静云在哭:“她得了白血病,或许活不过几年了。”
不知道从哪里涌上一股冲动,他说:“为什么不去治?”
静云悄悄抹泪:“已经没有用了,她妈妈说这次送她来中国也只是希望在她死前还了她一个梦想,她总是很好奇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那她妈妈呢,为什么不陪她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舒宜来,小时候如果舒宜不是没有妈妈,她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房间里也只有淡淡的月光,那个小女孩轻轻的握住他的手,声音小小的轻轻的说了一句:“妈妈,我难受。”
静云倒没有留意到承瑾这一刻的表情,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才幽幽的说了一声:“也许她妈妈有她妈妈的事吧。”
农历的四月四,正是一年之中春光最美的时候,静云带着囡囡和tahiti来到这个小镇上,一行三人走到海边的时候忽然看见承瑾。
静云愣了一下,倒是承瑾回头看见是她,笑了笑,指着身边说:“静云,坐吧。”
两个小孩子在妈妈坐下的时候又跑出去玩去了,承瑾拿起身边一罐酒喝了一口,然后指着远处的帆船说:“小时候我恐水,所以从来不敢来这里,但那时候舒宜很喜欢坐这里,就是这个位置,我总害怕她掉下去,可没想到现在连我都能坐了,习惯了根本就不会掉下去。”
静云的嗓子哑哑的,热热的,有点哽,堵得难受,她怕自己一开口他会怀疑,只好点点头,简单的敷衍一句“嗯”。
承瑾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远处有几只海鸟低低的叫了一声,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风起的时候他的声音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老是喜欢到这里来呆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事都干不了。”
静云没有回答。
承瑾反倒自顾自的说起来:“有一次,她受了委屈,一个人坐在这里,默不作声,我找了她好久才找到……”
“还有一天晚上,她离家出走,走了一天,走到了20多公里以外的一个农贸集市上——”
“其实那个时候她并不想那样的,只是没有人会去关心她,没有人去保护她,所以她只能竖起自己身上的刺,有时候刺伤了别人,但她也不辩解,其实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她应该也很难过的。她看起来不要任何人的关心,不要任何人的保护,但是其实只要你给她一点点关心,给她多一点点的保护,她其实很信任你的……”
说着说着,静云早已经泪流满面,她忙不迭的避开脸去,颤着声音说:“承……瑾,我要去看看孩子,她们好像在吵架!”
承瑾说得太入神,根本没注意到静云的颤音,他跟着静云走到沙滩的那一边。
这一次换成了是tahiti坐在沙滩上大声的哭,从上次中秋节见过,这一次,tahiti更瘦了,她本来就是黑人,现在显得更加黑瘦,看起来象是一具骨架,薄薄的立在海滩上,说不出的一种孤单可怜,不知道为什么承瑾忽然想起了舒宜背后的那两块琵琶骨,她以前也很瘦的,就象被风一吹就要飘走。
囡囡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无辜的说:“我只是说小王子死了,舒妈妈说小王子死了的,我只说了这一句她就哭成这个样子了,我说……我说小王子死了,她就哭了,妈妈……”囡囡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辩解不清,其实她也只是看tahiti想妈妈了,所以才听舒妈妈的话告诉她小王子死了,谁知道tahiti会因为这一句哭成这个样子。囡囡解释来解释去,忽然也扑到静云的怀里大声的哭起来。
静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无声无息,却落得那么急,那么密。
她仿佛尽了很大的力气去忍,可总也忍不住,忽然囡囡说:“妈妈,tahiti的鼻子出血了,妈妈,她……她……她会不会死?”
静云猛地一惊,转眼去看的时候tahiti的鼻子里不断的往下滴血,静云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捂住她的鼻子,可是tahiti的嘴巴也开始出血,血不受控制的从她的手指缝里涌出来,一滴一滴的掉在沙子上,鲜红触目。
静云哭着喊:“tahiti,你别哭了,你别哭了。”
可是tahiti怔怔的看着她,那目光倒不是害怕自己的血,那目光里有一种绝望的温顺,就那样静静的看着静云,看得静云心一颤,她终于放弃,然后自己也挫败的跌坐在沙滩上,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忍了这么久,瞒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任眼泪肆无忌惮的流淌。
只有囡囡一个人手足无措的立在沙滩上,风吹起她卷曲的头发,柔柔的飘散在风中,一种无助哀伤。
Tahiti忽然不看静云了,她把头掉过去,然后一扭身发疯一样的往前跑,一边跑一边说:“你们都是骗子,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其实她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只是在海岸线上疯跑,任眼泪飞散在海风里,但是她现在这个身体又能跑多远呢,没过一会她就软软的倒在沙滩上,在她倒下的时候远处的海面有几只海鸟发出尖锐凄厉的声音。
静云说:“不”然后也发疯一样跑过去想要扶起她。
Tahiti躺在沙子上,虚弱的睁着眼睛看着静云,那里面盛满了虔诚,仿佛这一刻她毫无条件的相信静云,她扁扁嘴说:“妈妈,她,怎么了?”这样无辜的语气。
静云把她的脑袋抱在自己的腿上,她哽咽着,嘶哑着声音说:“tahiti,对不起,妈妈已经去世三个月,她让我们不要告诉你。这儿是妈妈的家乡,今天是我们中国的清明节,我带你到妈妈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来看看。Tahiti,原谅妈妈。”
她还记得舒宜的遗信里说:“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那年孤独的站在岛上就那样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就下不了狠心离开她。其实领养她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会比她活得久,那样我就可以陪她一生一世了,可是没想到我把她带到阳光下,却不能再为她遮挡阳光,要先走一步了,请她原谅我。”原来她竟是在领养tahiti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发了,但是她却不肯告诉她,一个字都不告诉她,到死了之后还要让陌生的人寄来一封陌生的邮件,告诉她,她已经在令一个国家里飞灰湮灭了。
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背叛,舒宜怎么能不告诉她呢?
Tahiti反而微笑了起来,她的鼻子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淌血,她笑着说:“妈妈肯定是不想让我看见她走的样子,所以她送我到中国来,我早就知道,她其实瞒不过我。”
Tahiti才九岁,去年见她的时候还只有八岁,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静云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人。
过了一会,她才感觉到承瑾在tahiti的面前跪下来,他压抑了好久,肩膀一直耸动着,然后才有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静……云,tahiti 的妈妈是谁?”
静云没有作声,悲哀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这个样子看得承瑾心里一颤,他过了好久才敢问出来:“tahiti的妈妈是舒宜?”
静云头低了下来。
她真的不敢再抬起头看这个男人,他那么高大的身躯,平静的脸上刚才还在说:“她小时候受了委屈,总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他刚才甚至还在等她,等她什么时候回到这个渔村里,可是现在她却说,静云却说——
“三个月之前……三个月之前,怎么会是这样?”
承瑾觉得他的灵魂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然后身边一切的声音,一切的东西都好像隔得很远,他是在另一个空间里对这一个空间里跪在沙子上的自己说:“怎么会是这样?”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却好像觉得头被一个什么东西重重的打了几下,悠悠转着,麻木的痛,然后他才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他一连说了三个“怎么会这样”那些声音在海风里淡淡的散去,散去……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等,甚至一心一意辞了工作在这里等。他知道静云知道舒宜在哪儿,但是他仿佛是带着惩罚自己的心态不去问她,他就一个人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等下去,他对舒宜从来都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是想着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哪怕象上次一样,她要惩罚他十六年,那也没关系,只要她肯回来,十六年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常常想,每过一年,说明他又近了她一年,却想不到,却想不到……
他捂着胸口,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脖子也梗着,以至于他觉得脑袋里有一段时间的供氧不足,那个人,他最想要保护的那个人,那个人,他最心疼的那个人,那个人,他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忽然就这样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