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六十四
一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静静地落在秋清晨的掌心里。
秋清晨拈起叶梗,轻轻转了转这片红叶便将它放在了墨色的石碑上。
“看,这就是边州的红叶,我以前跟你说过的。”秋清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低声叹道:“这里的景色和安京大不相同,是不是?安京这时候菊花盛开,而这里马上就要落雪了……”
墨色的石碑,简简单单地写着“魏武之墓”。肃穆沉静的颜色完全不似阿武柔韧的性格,但是在边州,她找不到更合适的石材了。想来阿武也不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吧。对他来说,终于得到了解脱,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心里还是有遗憾的。秋清晨抚摸着石碑,默默地对自己说:还是有遗憾的。如果当时的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带回一个活着的阿武呢?
从山坡望下去,边州背靠罗山,面朝界河。四四方方的一座兵城被高大的城墙怀抱其中,肃穆而有序。这是她耗尽十年心血守护的地方。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营房,甚至界河的每一处转弯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仿佛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每一条经脉都融进了这赤褐色的土壤里。
秋清晨的视线越过旌旗飘扬的城墙,越过怒涛翻卷的界河,越过乱石杂列的界河对岸,落在了远处那一道新修起来的城墙上。在那飘扬着楚国王旗的城墙后面,楚国的六万先遣兵正虎视眈眈地和边州对峙。
而探子传来的军报,楚烈帝已经调拨了十五万精兵,正在向边州方向进发。
“每个人都在猜测战事会在何时爆发。”秋清晨轻轻拍了拍墨色的石碑,低低叹息:“可是这一仗,我真的不想打了。也许是我老了,已经磨光了壮志雄心……”
她已经上书请求调防会州,把边州的战事交给护国将军王泓玉。王泓玉刚在会州大败莽族人,气焰正炽。可惜的是,她的奏折还是被瑞帝驳回了。
林间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全然不似安京的微风那般柔和。秋清晨微微眯起了双眼,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大帅!”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副将麻衣站在丈余外扬声喊道:“朝廷的军报。”
秋清晨点了点头,收回了放在石碑上的手,恋恋不舍地转身往山下走。
走出两步才意识到麻衣的声调里混合了过分浓烈的感情,诧异地抬眸望去,麻衣果然是一副竭力隐忍的神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竟然带着笑。
秋清晨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麻衣抿着嘴:“朝廷的军报啊。”
“军报几乎天天都有的,有什么好笑?”秋清晨微微蹙眉。她不喜欢自己的下属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
麻衣连忙挺直了腰身,摆出了一本正经的姿态来:“回大帅。这次的军报不同以往。”
秋清晨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呵斥她的失态,索性大踏步地赶往山下营中。心里却多少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军报能让不苟言笑的麻衣乐得合不拢嘴?
秋清晨在边州的居所是一处三进的普通民居,虽然不能和安京的帅府相提并论,但是距离营房和民区都不远,公务往来十分便利。
秋清晨住进去之后,又让人拆除了大门外的台阶和装饰繁复的门楣,仿照军营的制式重新修缮了院门和马厩。大门更是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敞开着,遇到有急报的时候,副将们可以由马厩直接冲出大门去。因此这座府邸看上去更像是一处缩小版的军营。
秋清晨的座骑刚刚拐上大街,就看到敞开的辕门里人影憧憧。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待她冲到近处,却又发现人人脸上都带着一副欣喜的神情——和麻衣如出一辙。不等她翻身下马,一团耀眼的火红已经冲到了她的马前,十分利落地行过军礼,仰头笑道:“大帅!我回来了!”
秋清晨又惊又喜,跳下马背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王泓玉爽声笑道:“怎么样,谁都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秋清晨握住了她的手上下看看,犹自难以相信:“我看过军报,说你在会州打了胜仗,怎么会突然跑到边州来?” 她能在这个时候带兵返回边州,无论是对迫在眉睫的这场战事,还是对于身心俱疲的秋清晨来说,无疑都是一桩喜讯。
王泓玉撇了撇嘴,“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陛下建了都护府,要我在那里做个清闲官儿,我可受不了。”
“你这活猴子似的性格,当然是那里有热闹要往那里钻的。” 秋清晨不觉一笑:“你就这么离开会州,谁去接替你?”
王泓玉摇了摇头:“我听韩灵说陛下派去守会州的是原来北营里的一个上郎将。别的就不知道了。”
光耀在一旁笑道:“那是,你正春风得意呢,哪能注意得到那些琐事——大帅,我说的那可是真正的春风得意哦。”说着还冲王泓玉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王泓玉抬脚就踹了过去,光耀笑着躲开,一边偷偷朝着秋清晨使了个眼色。秋清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钉子似的杵在大红马旁边的那个男人。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略微有些眼熟。片刻之后才想起这个眼熟的男人就是莽族的新头领隆其。当年大败莽族人的时候,他还只是跟随在老头领身后不甚起眼的一个毛头小子……
转眼望向王泓玉时,王泓玉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解释:“这小子开始的时候狂得很。后来被我抓了四次,又放了四次,就服输了。现在是我的副将。”
“副将?”秋清晨狐疑地反问。在瞥见了隆其望向王泓玉时浓烈如酒的神色之后,她相信每一个人都会对“副将”两个字产生无限联想。
“我发誓!”王泓玉一本正经地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真的只是副将。我家素笙也见过他的。”
秋清晨忍着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她的私事。而她并对下属的生活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
“你回来可是大喜事,”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回眸笑道:“今晚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给你这位凯旋的大英雄接风!”
军中不可有酒。庆祝的结果无非是当日不当值的军官们聚在一起大吃一顿。
王泓玉是个火烈的性子,有她在从来不用担心会冷场。不过,秋清晨还是从她貌似无意的神情当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乎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只知道打仗杀人的女将军凭空地长大了不少。
王泓玉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里若有所思的审视,回过头灿然一笑。
秋清晨也不禁一笑。而先前的感觉却越发来得强烈。她注意到她在谈话的间隙里会主动给默默陪坐在身旁的隆其夹菜,她兴致勃勃谈的都是安京的变化,却对会州的那一场血战只字不提。尽管她额角新添的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明白无遗地向旁人展示了那一场战争的惨烈,可她仍然在旁人提起的时候,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是为了那个人么?秋清晨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心中疑惑。
满心的疑惑一直隐忍到了筵席结束,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能说说么?”秋清晨握着茶杯,懒洋洋地支着脑袋靠在了书案上:“你有心事。”
泓玉涎着脸靠了过来,大模大样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太丢脸了,压根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开战我就中了他的埋伏,险些没命。结果他还没来得及下手,我们就遇到了大沙暴,把我和他都困在了他那个陷阱里。”
“困了多久?”秋清晨轻声问她。
“两天两夜。”泓玉沮丧地摇头:“你一向说我心粗。可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心粗。还好那时候他顾不得杀我,能活下来才最重要。沙暴过去之后,方圆几里地连一棵树都没剩下,是他带着我走出去的。”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继续沮丧:“所以后来我几次设圈套抓住他的时候,就下不了狠手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把整个莽族拱手相让?”秋清晨问出了心底里最深的疑问。
“他也不想的。”王泓玉的大眼睛氤氲在袅袅的水汽里,透着几分模糊的柔和:“不过,就算是权宜之计,他也不得不降。连年战乱,莽族的人口已经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这一仗败了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再没有可用之兵了。总不能赶着吃奶的娃娃上战场啊。”
秋清晨沉默不语。莽族的居住地是北地最贫瘠的沙地,只有极少的绿洲可用。而那为数不多的绿洲就成为了一代一代的莽族部落用生命来争夺的目标。上一次战争之后,曾有大批的莽族人被瑞帝下旨迁入内地。余下来的人,的确是不多了。
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种恍然的神气笑了起来:“见了大帅心里太高兴,把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说着拍了拍手唤来了营房外的隆其:“你帮我把那两位客人请进来吧。”
隆其点了点头,沉默地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身上都披着厚实的斗篷,看体态应该是一男一女。
秋清晨还在皱着眉头揣测来人的身份,身材矮小的那个女子已经掀开了斗篷,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大帅!”
“福宝?”秋清晨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