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五十九
云鹤殿偏殿的一角终于承受不住猛烈的火势,轰然一声坍塌了半边。粉尘卷着烈焰蓦然间扬起了半天高。
即使隔着一汪池塘,躲在假山石中的瑞帝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一阵灼热气浪,肌肤一阵热辣辣的灼痛,睫毛几乎都要烧着了。
就在那纷纷扬起的粉尘下面,秋清晨一脚踢开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漆黑的长刀干脆利落地削过了这人持刀的手臂。鲜红色的液体还来不及在那一片模糊的粉尘背景上飞溅开来,秋清晨已经毫不迟疑地抽刀回身,闪电般回身挡开了身后袭来的一支长剑。
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望出去,秋清晨一边躲避坍塌的宫殿,一边应付身边越聚越多的黑衣刺客。黑漆漆的刀身飞舞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却不会折射出一丝一毫的光亮。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杀气也罢,力量也罢,统统内敛于胸,坦坦荡荡地将自己杀戮的本质示于人前。
瑞帝不知道自己是讨厌那把刀多一些,还是讨厌刀的主人多一些。不过自己屡屡蒙她相救却是不争的事实。
瑞帝靠回石壁上,微微叹息。
见她靠了过来,身旁的火焰君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这样一个近乎本能的躲避动作,令瑞帝顿时生出几分不悦来。还未及发作,却注意到他低低的喘息里夹杂着不正常的低咳,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痛楚。微红的光自假山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忽明忽暗地照着他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瑞帝的目光霍然一跳,被他腰部一团正在缓缓扩大的猩红吸引住了视线。
“你受伤了?”瑞帝一惊,想要伸手去扶他,火焰君似乎又想躲开,无奈伤痛之下动弹不得。可是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里却再明白不过地流露出了抗拒之意。
他这样的动作对瑞帝来说并不陌生。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将之视为撒娇或是后宫中半推半就的老把戏;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将之视为欲擒故纵地想要更多地吸引自己的注意……,然而此时此刻,瑞帝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粉尘与烈火交织起来的凄丽背景,背景之上还跃动着那个战神般矫健的身影。火焰君无意识的动作在她的眼中忽然就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瑞帝的手举在半空中,也不知是该伸出去还是该收回来,轻微的尴尬很快就在烦乱的心头堆积成了难以名状的恼怒:“你又是什么意思?"
火焰君垂下眼眸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却没有说话。捂着伤口的那只手却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那点心思瞒不了朕,”瑞帝冷冷一笑:“无非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外面……,对不对?”
火焰君肩头微微一抖,还来不及别过头去,一口鲜血已经直喷了出来。
瑞帝心中一惊,却见火焰君扬起来的脸上竟带着笑容。他一边笑一边靠回了石壁不住地喘息。这样的笑容对她而言太过陌生,瑞帝忍不住低声喝道:“你笑什么?!”
火焰君低低笑道:“我的那点心思,入宫第一****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瞒不瞒的?”
瑞帝冷冷哼了一声:“内官私自结交大臣是要凌迟处死的。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结交?”火焰君歪过头,笑着反问她:“如何结交?你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不惜用铁面具那样的东西来折辱她。她……她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他的眼睛里亮着远处幽幽的火,仿佛将眼底的那一丝嘲讽都放大到了瑞帝无法忍耐的程度:“朕的心爱之人,自然不容他人……”
“陛下的心爱之人,原本就不是我。陛下何必自欺?”火焰君打断了她的话,摇头笑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红尘一梦’的药性还是没有散干净么?”
“你说什么?!”瑞帝猛然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红尘一梦’?”
火焰君阖上双眼,懒懒说道:“在宫里呆的久了,自然是什么样的流言蛮语都可以听得到。我不光知道‘红尘一梦’,我还知道当年……陛下只有饮下‘红尘一梦’先皇才会将王位传于陛下……”
“你住嘴!”瑞帝心头一阵烦乱,直觉地想要排斥他说的话,可是心底里偏偏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地应和着他的那些话。‘红尘一梦’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若说自己曾经饮下了这一味宫廷秘药,却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火焰君嗤地一笑,气息微弱地反问道:“那么,陛下透过臣的这副皮囊……看的到底是谁?”
瑞帝心头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了火焰君。他这副俊朗的五官她不知已看过了多少遍,可是偏偏还想从中找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来……
有什么东西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然一声爆裂开来,瑞帝猛然回过神来。外面已经不见了秋清晨矫若游龙般的身影,而巍峨的云鹤殿却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烈焰蒸腾,灼热的气浪连身下的假山石都开始发热。
瑞帝望着那一片刺眼的红,脑海里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微带笑意的男声:“既然那么喜欢放火,那我以后就叫你火焰君好了……”
仿佛是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偏偏想不起来何时听到过。
火焰君……火焰君……
到底谁是火焰君?
身旁的火焰君呼吸越来越粗重,也许是没有了力气再次躲闪,也许是闭着眼没有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当瑞帝再一次伸出手握住来他的手腕时,他没有动。
明明是盛夏时节,云鹤殿又被火海包围,瑞帝身上的冕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皮肤却是一片冰凉——连脉搏都抚摸不到的冰凉。就仿佛他身体里所蕴含的生机正顺着温度的流失一点点消逝。
瑞帝想起偏殿平安女官的居所总是会备着一些常见的药物,似乎是有绷带伤药一类的东西的。但是眼下的情形,又怎么能出得去呢?即便出去了,又怎样才能从一堆废墟里找到她要的伤药呢?
在那一片烈焰蒸腾的背景之上,秋清晨等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她将刺客们引去了何处。假山周围有湖水围绕着,支撑到天明应该问题不大,如果那时候……
瑞帝摇了摇头,暂时不去想种种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既然秋清晨还活着,既然她能及时地出现在这里,那么她一定已经做了最妥帖的安排。瑞帝不禁苦笑:她和她之间似乎总是这样:既防着,却又不得不纠缠着。
她的手指抚摸着火焰君手腕上的冰凉,焦躁的心里竟不自己地浮起来一丝恻然。难道自己真的是透过他想要看到另外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这样呢?他是不是会和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侍君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后宫里慢慢枯萎,连名字都无人记得?
那么楚琴章,是不是也因为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后宫生活而中了阈庵的毒?
他背后的那个人……真的是阈庵吗?
“探子说云鹤殿倒塌了一大半,瑞帝和朝臣都被埋在了废墟里。”蒙面的男人跑回了济生亭,站在亭外气喘吁吁地说道:“秋清晨带着几个人正死守着枫露馆,欧阳先生怀疑瑞帝藏身在枫露馆里,正在设法查实。”
“枫露馆?”凉亭里的男人紧紧皱起了眉头:“那里距离云鹤殿有很长一段路,她怎么可能把人弄过去了,欧阳竹却毫无察觉?”
蒙面的男人迟疑地答道:“欧阳先生正在查……”
凉亭里的男人冷冷哼了一声,目光投向了凉亭外正凝神张望的楚琴章。
楚琴章连忙说道:“若是走云鹤殿的后园,到枫露馆并不算远。瑞帝等人趁乱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不如让楚某前去查看查看。”
凉亭里的男人点了点头:“你要小心些。不要贸然出手。”
楚琴章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
凉亭里的男人目送他离开,这才转头问道:“欧阳竹到底怎么说?”
凉亭外蒙面的男人低声说道:“回皇子的话,欧阳先生带的人都围拢在了云鹤殿一带。咱们的人手不多,刚刚交接过来的御林军使唤起来还不是太灵便,都被欧阳先生派去了把守后宫,免得那帮闲人闹出事来。商夫人带着人去了御书房还没有回来,但是……”
阈庵冷哼了一声:“国玺那种东西不可能总是换地方,怎么这半天都找不到?”
蒙面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回话,忐忑不安地垂头站在一旁。
阈庵的目光扫过黑鸦鸦的宫阙,又落回到了火势正旺的云鹤殿方向。没有经过大面积的交锋就站在了这个地方,让他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太真实的感觉。
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这未免太容易了些。
“传话给商夫人,找到国玺之后立刻拟诏书,让欧阳竹带去北大营调兵!”阈庵走到了凉亭外,抬手拦住了正要离开的下属:“蓉亲王的人到底来了没有?”
蒙面的男人迟疑了一下:“蓉亲王让手下的人传话说,等皇子控制了禁宫之后,于摘星楼上燃起火堆,她立刻就带着私兵进宫勤王。”
“这老狐狸心眼倒多。”阈庵冷哼了一声。摘星楼是宫苑中的最高处,传说先皇帝登基之前夜梦摘星的吉兆而建的高台。能攀到那里去放火,自然是已经控制了禁宫。
这位老狐狸蓉亲王便是先王的胞妹,虽然一向不理朝政,但是苦心经营多年,在朝中人脉甚广。按照欧阳竹的筹划,趁着夜里这一场大火不但可以料理了瑞帝和她的一帮亲信,还可以让老蓉亲王有借口带着私兵正大光明地进入宫苑。等到大局已定,再由老蓉亲王出面带着自己的门生亲信恭迎新君,到时候,朝中那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自然望蓉亲王马首是瞻。
到目前为止,这里面出现的唯一一个意外便是那个传闻中已经死去的秋清晨。至于秋清晨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不是瑞帝的安排,目前还没有人知道。
阈庵沉吟片刻,飞身掠向云鹤殿的方向。